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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3年11月01日 星期五

    荐 读

    爹娘入城记

    作者:江 子 《光明日报》( 2013年11月01日 15版)
    郭红松绘

        《田园将芜:后乡村时代纪事》是一部保存了中国南方乡村民间文化记忆的散文读本,也是一部讲述城市化进程下的中国大陆乡村现实命运的纪事文集。作者要给我们留下的,是那些带着几乎所有中国人童年体温的、可以被称为“精神家园”的、无比温柔的乡村记忆,以及对五千年乡土中国的眺望与思考。本期摘选其中的一篇——

     

     

        爹打电话说他和娘已经到了,正在火车站出口候我呢。接电话的时候,我还在上班。——我真该死,竟然记错了火车到达的时间。赶紧出门,拦了辆出租车往火车站奔去。

     

        远远地看见了爹和娘。花白短发、身材瘦长、穿长褂长裤的是爹,个子矮小、穿一件紫色大花短袖汗衫(在广东打工的弟媳所买)的是娘。火车站出口人流如潮,爹娘坐着,有点紧张,仿佛两块唯恐被潮水冲走的石头。

     

        叫一声爹,再叫一声娘。他们高兴地答应着,一旁绑了腿的鸭子也欢快地叫了两声。除了这只鸭子,爹娘还给我带来了老家的米酒、花生。鸭子是爹娘养的,米酒是爹娘亲手酿的,花生是刚刚从田里收的。早在电话里说了啥都不要带,爹娘还是带来了。他们说,要给儿子尝尝呢,要给儿媳妇和孙女儿尝尝呢。

     

        我领着爹娘回家去。我在省城的家,爹只在我两年前搬家的时候来过一次,娘一次也没有来过。多次要他们来看看,他们总说没空,田里的庄稼要种呢,家里的畜牲要喂呢。我知道,种种这些,不过是爹娘的托词,真实原因,其实是他们不习惯城市。他们曾经去东莞的弟弟家呆了几个月,每每说起,好比度日如年。可是现在,他们还是下了决心把地和畜牲都托给邻居照看了,他们要上省城儿子的家看看了。

     

        娘说要坐只要一块钱的公交车。爹也在一旁附和。我知道他们要为我省钱。我不肯,说啥我也要让爹娘坐一回小车。我拦了辆的士,把酒和花生放在后备箱,鸭子就用一只手拽着。爹坐前面,我另一只手紧紧抱着娘。

     

        娘晕车了。娘曾经不晕车。有一次娘生病了,我接到消息后匆匆从省城赶回,找了辆小车去老家接她到县城看病。在车上我也紧紧地抱着娘,娘开始让我,后来她推开我的手,说一点也不晕。可是现在,娘晕了。我才想起来,上次的车窗户是开着的,而现在窗户关得铁紧,车里还开着冷气。我要司机把车停路边,打开车门,搂着娘走下了车。另一只手里的鸭子挣扎着,鸭毛在空中飞。娘在路边呕吐,表情十分痛苦。我说要不我们改乘公交,大车的空气好。可这次娘不肯了。娘说,咱就坐这车回家,我要成全我崽的面子。

     

        我要感谢司机,他是个好心人。娘的呕吐物弄脏了他的车门,他并没有表示明显的不悦。之后,他关掉空调,打开车窗,把车开得很慢很稳。也许,他也有一个乡下的娘吧?

     

        回到家,娘一眼都来不及看就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我简单弄了饭菜,和爹一起吃了。娘不想吃,娘说她先睡会儿,脑壳里天地还转着呢。

     

     

        娘起来了,妻和孩子也都回来了。我们家祖孙三辈都齐了。我在省城的家啥时候这么齐整过呢。杀鸭子,做菜。鸭子一半炖汤,一半用来炒。盛一碗鸭子汤给爹,再盛一碗给娘。我不停地给爹娘夹菜。

     

        领着爹娘去超市买东西。给爹娘买了毛巾、牙刷。还给爹买了一双凉鞋。爹穿了新凉鞋,旧鞋还用塑料袋装着,说要带回家补补再穿。

     

        爹娘在偌大的超市里紧紧地跟着我和妻,仿佛两个胆小的孩子。那些包装得花花绿绿的商品晃得爹娘眼花。爹娘来到装大米的桶子面前,放松了身体,情不自禁地各自抓起一把,灯光下看米的成色,还把几颗放在嘴里咬。回到家,领着爹娘在屋里转,告诉他们淋浴莲蓬头的水阀左打是热水,右打是冷水,煤气灶阀门下压后左旋是开,右旋是关。娘笨手笨脚地转动着煤气灶的阀门,火啪的一声响,娘吓了一跳。

     

        嘱咐爹娘的还有:早晚各喝一杯牛奶;在家里不要给陌生人开门;出门要带好钥匙;过红绿灯爹要牵着娘;把我和妻的手机号码抄给爹娘,要他们贴身带着,一旦迷路了,随时找公用电话打电话给我们……爹娘一一应着,把写了我和妻手机号码的纸条小心地装进口袋。

     

        安顿爹娘睡下了。

     

     

        清早被一阵索索索的声音吵醒了,原来是娘在卫生间里洗衣服。一家五口人的衣服,娘全洗了。爹靠在厅堂的躺椅上,戴着老花镜在翻看我写的书。

     

        娘就是闲不住。很小的时候就记得娘是个闲不住的人。娘嫁给爹不久,爷爷奶奶就让他们分了家,一间小房子一口锅和几个饭碗几乎是他们当时的全部家当。爹和娘不算是很有能耐的人,他们要养家,要糊我们兄弟姐妹四人的嘴,只有拼命地干活。从小的记忆里,娘话不多,只是不停地洗衣服、喂牲口、做饭、下地、整菜园。不是扛着什么出去,就是挑着什么回来。娘个头小,挑了东西身子就更小。娘的力气也相应的小,娘挑起稍微重一点的东西就跌跌撞撞,和爹一起扛打谷机有时会跌倒在田里,或者挑尿水去浇菜会滑倒在田埂上。摔倒次数多了,再加上生活的不堪重负,娘的脾气就大,骂爹没用,骂我们不乖,整个屋子都是娘边摔东西边骂骂咧咧的声音,我家小小的房子,就像一个随时要爆炸的火药库。骂完了,娘又变得沉默,做饭,洗衣服,喂牲口,下地。娘和爹凭着自己的双手让我读了书,为我们盖了一栋新房,生活在他们的手上,异常缓慢地一点点的好转。

     

        我从小就知道娘的苦,千方百计地体贴娘。师范毕业后,就把弟弟接到身边读书,并且承担全部的费用。放假回到家,把工资攒起来,交给娘,买肉和鱼。我调到县城,结婚的那天,我把他们接到县城,让他们啥事不要管,只做我最尊贵的客人。到了省城,我一再地邀请他们来做客。他们终于来了。

     

        姐姐妹妹都出嫁了。弟弟高中毕业后去了东莞,也做得有样子了。我和弟弟商量每年固定拿出一笔钱给爹娘养老。娘不再像过去那么焦虑了,她的脾气变得好了。娘显得慈眉善目、温情脉脉。我想,现在的娘才应该是娘本来的样子,而过去那个脾气暴躁的娘,只是一个因为生活过于沉重被异化的苦命的女人。

     

        生活有了改观,可娘还是闲不住,依然做饭,洗衣服,喂牲口,种地。来到省城儿子的家里,娘依然不肯闲着。娘趁着我们还在睡觉,起来把衣服洗了,在阳台上一件件地晾开。

     

     

        带爹娘去看了家附近的高楼大厦,看了据说是亚洲第一音乐喷泉的秋水广场。爹娘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好奇,嘴里不时发出惊叹的声音。

     

        今天是周末。我和妻商量带爹娘去城里转转。我们决定带爹娘去动物园。

     

        公交车上,娘笑着,向着窗外看路两边的房子、商店、车辆和行人。

     

        我让妻先领着爹娘在动物园门口等着,我偷偷去买票。我知道,爹娘如果晓得去动物园要花那么多钱,一定不肯去。

     

        选择来动物园,是我想作为农民,爹娘对动物天生就有感情。我记得,我们家的一条狗走丢了,爹会好多天不痛快;我们家的猪病了,娘会像我们生了病那样难受。我不骗你,我亲眼看到过,有一次,娘喂的猪病了,娘坐在一条小凳上,哭了一个上午。

     

        爹娘在动物园里,看猩猩,看鱼,看各种各样的飞禽走兽。他们果然高兴。他们会不由自主地在动物的栅栏前驻足,用老家的与它们的学名不一样的称呼唤叫着它们,挥舞着双手逗弄着它们,嘴里轻轻模仿着动物的声音。——他们的样子,真像是两个孩子。

     

        动物勾起了他们的记忆。在关着老虎的笼子前,爹说,他曾经碰到过老虎呢。有一次夜里走山路,月光下一只老虎就在一条小河的对岸,真的是虎视眈眈地望着爹,一会儿就转过身去钻入灌木丛中。娘说,有一次她在地里干活,突然一只黄鼠狼窜过来,吓了她一大跳。这畜牲,跑得可快呢,一身的黄毛,金亮!

     

        我敢肯定,与动物的关系,没有人比农民更亲近。他们因为离土地太近,血脉里依然保留着人类善待动物的天性。我在一旁,听爹娘讲起我从没有听过的故事,心想从此对爹娘的了解又多一些些了!

     

        走出动物园的时候,我发现我买给他们的矿泉水瓶子里的水还剩了大半。花钱买的水,他们觉得金贵,舍不得喝。

     

     

        上班回来,在离家不远的路上看到娘。娘穿着妻给她买的新衣服,一只手在背后抓住另一只手的胳臂,在路上慢慢走,两只手下意识地晃悠。娘看到我,咬着下唇笑了。问娘,爹呢。说正在睡觉呢。——那是我一生中看到的娘最悠闲的姿态。可娘的背还是弯着的,那是过于沉重的劳作,给娘留下的烙印。

     

        我与爹差不多高。我让爹穿着我的衣服。一件类似迷彩服的圆领汗衫,一条迪奥多纳的深蓝色运动休闲短裤,穿在爹的身上,爹显得有几分帅气呢。——爹年轻的时候确实是个帅男人。

     

        晚饭后,看到爹和女儿坐在沙发上说话。爹煞有介事地说着蹩脚的普通话,让我开心极了。我偷着乐的样子不小心被爹看到了,爹很羞涩。

     

        写稿子到半夜,看到爹娘住的房间里的电风扇还在转,悄悄进去关了,轻轻地给他们盖了薄被。爹娘睡得香,一点儿也不知道。

     

        爹和娘两张枯叶似的脸上渐渐泛出光来。眼睛也比刚到城里亮一些。爹娘说,崽家里的营养好呢。不像在老家,吃顿肉要到三里路远的镇上买。爹还夸张地用手揪起依然干瘪的腰,说看看,长肉了呢。

     

     

        爹躺在躺椅上,突然跟我说,他想去机场看飞机。

     

        记得老家的天空偶尔会出现飞机。有人突然看见了,叫了一声“飞机!”,田里所有劳作的人都会停下手里的活计,手搭凉棚向着天空望去。如果是喷气式飞机,就会有许多人,在田里痴痴地抬头,直到飞机在天空中留下的那条长长的气带慢慢消散。但是让全村人都遗憾的是,老家天空的飞机太小了,比麻雀都要小许多,只有蜻蜓那么大,阳光下发着银色的光——肯定是那时候,爹就有了一个心愿,想看一次停落在地上的飞机。

     

        娘正躺着午睡,一听要去机场,就一骨碌爬起来,问去一趟要多少钱。我说不远处有直接去机场的车,我和爹来去只要四十元,一点不贵。娘说,要四十元!咱不去了!

     

        我不听娘的。我给机场的朋友打电话,要他等我们到了后带我们进机场看飞机。我推着爹往屋外走。爹的脚步有点期期艾艾。走到半路,爹说想上厕所。路边没厕所,爹说那我们就回家去。我知道爹说上厕所是一个托词,爹是和娘一样心疼四十元车费。我索性把手搭在爹的肩膀上,搂着爹向去机场的大巴的站台往前走。

     

        ——我和爹命为父子,情如兄弟。

     

        爹是个好脾气好心肠的男人。邻居谁家的伞散了架,他会找了一根铁丝穿上;谁家的狗窜到我们家,爹总会扒一口饭在地上给狗吃了;谁欺负到他头上了他不作声强忍着;谁对他好,他一辈子都心里记着。

     

        小时候,我是爹的小帮手。爹是个好手艺的篾匠,没事的时候,我经常在我老家屋后的巷子里给爹悠篾。爹在前面把脚架在高凳上抽篾片,我捏着篾片的另一端在后面来回跑。我和爹配合默契。爹说,没有一个徒弟比我儿子更让我觉得顺手。每到年前,爹会带我走村串乡去打爆米花,以赚取我下一个学期的学费和春节的开销。爹摇爆米花机,拉风箱,我把柴;爹用膝盖压爆米花机,我抓袋。每爆完了一个村庄,爹就挑着爆米花机和风箱,我挑着麻袋和炉子,一大一小走在去另一个村庄的路上。

     

        记忆中爹只打过我一次。我9岁那年,偷了家里的钱,买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爹发了狠,把我绑在楼梯上,用绳子往死里抽我,边抽边声色俱厉地说“叫你不学好,叫你不学好!”打到最后,我一个劲地哭,爹也哭了。

     

        爹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不想读了。爹不肯,领着我走了十五里山路到在邻乡一所有名的中学教书的老师家里去,求着那位老师帮忙带我去那所学校复读。我记得爹当时的样子,唯唯诺诺,生怕因为自己嘴笨说错了话,把我的前途耽误了。正是爹当时的样子刺激了我,我一改平常吊儿郎当的样子,发狠读书,最终考取了学。

     

        长大后,我和爹互相搀扶着,支撑起这个家。在我22岁那年,爹患上了慢性肾炎。那时爹没有钱,我在乡村当老师,也没钱。爹想放弃治疗等死。我咬着牙紧紧握着爹的手说,别放弃,我来给你治。我找来许多药典,访了许多郎中,结合爹的身体情况,综合了许多药方,自作主张地为爹配了一付方子,并到山头田边,为爹采草药。后来,我们村里有许多患慢性肾炎的人都死了,可爹奇迹般地好了——或许,上苍被我的孝心感动?

     

        不管我到了哪里,每回到家,我都会和爹一起坐下来聊聊天。我和爹都有说不完的话。我聊我的工作,爹会告诉我村里头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说,我和爹形象酷肖!

     

        ——我和爹等在去机场大巴停靠的站台边。机场大巴迟迟不来,一场雨眼看就要来了。天空乌云密布,狂风卷地,闪电如蛇游走。爹跳上了一辆回家的公交车,我只好紧紧跟上。

     

        后来我几次劝说爹再去机场,可爹说什么也不肯了。爹到底还是舍不得让我花费那四十块钱。

     

        爹看飞机的心愿没有完成,我很难受。

     

     

        爹娘说要回去了。爹说老家东园那丘田的禾苗怕是干死了,园陂那丘肯定长出了许多稗草。娘说请邻居帮忙照看的畜牲可能瘦了,还有家里有个房间的窗户好像忘了关,这几天下雨雨水肯定劈进房里了。

     

        我和妻极力挽留他们,可他们坚持要走。我知道,爹娘是想家了。

     

        爹娘已经完成了到省城看看儿子的心愿。可是城市并不是他们的家。他们并不愿意在城里呆下去。他们没法在城里找到认同感。

     

        只好给他们买了车票。下午三点二十七分的火车。

     

        我从钱包里抽出五百块钱,说回去用这钱买点菜吃。

     

        爹娘死活不肯要。他们一唱一和,说着不肯要钱的理由。爹说在这里这些天花了你们不少钱呢。娘说你们在城里,煤气水电都要钱,人情往来交朋结友都要钱,买的房子每个月还要向银行缴贷款,这钱就像水一样,哪里经花!爹说你们每年给的钱还剩大几千呢,娘说我们在老家,不需要什么花销的。

     

        我说这钱你们拿着。钱用掉了我会去赚。

     

        爹娘说,我们知道崽赚钱不容易,每晚都写到半夜才睡。

     

        反复劝说爹娘,爹娘只好收了。

     

        整整一个上午,爹娘再也没提钱的事。我觉得不对劲,走到爹娘的房间拉开床头柜,竟看见我给的五百块钱赫然放置其中。

     

        我拿着钱朝爹娘吼,这只是我请朋友吃一顿饭的钱!逼迫他们收下。

     

        送爹娘到火车站。买了站台票和他们一起上了车,把他们安顿在座位上。爹娘赶着我,说快去上班,别误了工作。

     

        我没有走,站在过道上,反复交待在火车上的注意事项。

     

        我突然感到非常难受。我看到这一对生我养我的人在岁月面前的不堪老态,看到这两个为生活耗尽了精血的老人在人群中的孱弱无助。他们搀扶着我走到了今天,可我对他们的回报除了仅仅作为一个安慰,其实一无是处。我是他们的儿子,可我并不能日日在他们身边,护卫他们终老。对天下儿女来说,所谓对父母至孝,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

     

        晚上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在县城的姐姐。姐姐说爹娘到了,一路平安。娘接了电话,说:“那五百块钱,依然放在床头柜里,夹在虫子(我女儿的乳名)的一本旧作业本里。别责怪我们,算是我们给孙女儿买东西吃的零花钱好不?”

     

        那五百块钱,五张经过了爹娘的手、还透着爹娘体温的纸,依然整整齐齐地搁着。

     

        (摘选自《田园将芜——后乡村时代纪事》,江子著,陕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6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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