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1年早春2月到2012年岁末,我三度回到母校四川师大拜望年交百岁华诞的杜道生先生,一次比一次感念老先生质朴平和的精神世界里,一颗不泯的童心。记得1984年,杜老曾在我耳边脱口而出一句七言古诗“豫章老子活痴狂”,这些年与杜老的交往让我感慨,他的确有着“活痴狂”般的“豫章老子”气象。
杜道生,193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曾先后受教于胡适、闻一多、钱穆、朱光潜等著名学者。抗战期间,在出生地川南乐山,杜道生壮怀浩气,又师从国学巨子马一浮。杜老一生在文字学、训诂学、古文学等领域的建树堪称卓越,折服了几代大家。
2011年春初,我怀揣师友们再三催促的诗词歌赋专集提纲,回到母校请教杜老,叩问书名《辞赋中国的精神困境》是否成立。老人家耳背,连问两遍,欣然颔首认同。当日午后,杜老兴致很高地为拙专集题写书名。分手时,他语重心长道:“无论何时,写东西确实要有真情意,把下笔欲言的那些文字当成老朋友,你亲切,他当然就还以诚恳。”
这一年9月下旬,因选题内容和篇目的前后变异,专集书名易作《辞赋别裁》,我又从北京赶回了四川。恰逢先生百岁诞辰,与杜老共进午餐,席间老人眉飞色舞,话也嗫嗫嚅嚅多了起来。他问我,专集书名变啦?我说,正是。老人道,备好笔墨纸砚,等会儿给重写两幅,你拿去选。
2012年初夏,我将历经曲折出版的专集两册郑重其事地寄给杜老,同时拟就了一封信函,道出心中多年的疑惑:“念及杜老曾屡屡教以‘信人己诚’一说,还请先生释疑:如今世风日下,以一己之诚,断难换来世俗以诚相待。读书,做学问,职场进取……人间万象,一句话,失望者多,快慰者少啊。”思虑再三,为免叨扰一个安享百岁后余生的老人,我没把信函装进快件。
是年岁末,听说老人那阵子身体不适,我路过成都又去了一趟四川师大。在局促寒碜的寓所,老人看上去神情稍许低落,见到我亲切如故。交谈是困难些了,须附耳喊叫般搭话。一旁有人恰又谈及如今世风很难以诚相待之类。老先生若有所思,末了,竟又嗫嚅出“信人己诚”四个字来。上回信虽未发邮,我却翻出了当年听杜老选修课“鲁迅《狂人日记》疏证”时做的笔录:“信人己诚,即言一个能诚信待人者,或许他人未必如诚信者诚信,但诚信者却诚信故我,心无旁骛。”
2013年教师节当日8时50分,杜老仙逝,享年101岁。在京获悉噩耗,我拟就挽联一幅,发给书家韩思一,他立即书就龙门对以示哀挽:
为善百年学也宽厚心也宽厚春风秋雨识杜门;
至诚千秋名亦淡泊利亦淡泊佛理禅机护道生。
(作者为作家、中国词赋研究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