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小女孩手里很少有这样柔软贴身的玩物了。那时候,手帕的功用绝不只是擦鼻涕擦眼泪(小女孩的眼泪鼻涕倒是最方便用手背和衣袖擦的)。棉布的手帕,上面印染了小动物,还有女孩子喜欢的花啊草啊的。那时,小小的帕子还是最本质的棉布。有时,把它折叠成小老鼠,肥肥鼓鼓的肚子,两只小耳朵一条细尾巴,放在手心里,指头往后一动,小老鼠嗖地在手臂上窜一截。咯咯咯咯,笑得多开心啊。
还有集体游戏,蹲成一圈,一个孩子拿了手帕在同学们身后唱着跑着,然后把手帕放到某个孩子的身后。轻软的手帕,落地无声,这个孩子还拍着小手跟着大家唱呢:
丢——丢——丢手绢,
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边,
大家不要告诉他,
快点快点抓住他……
他不知道小手绢就丢在了他屁股后面,结果就被人抓住了。儿歌里的“丢”是“放”的意思,是不被人注意地轻轻地放下的意思。
都是已经快要消失掉的事物了。好好的东西怎么就要消失了呢?是不是人们厌烦了身上带任何一样可要可不要的东西?没了帕子,有雪白的纸,但纸用过后就真的丢了,没什么念想了。还有那个“丢手绢”的游戏,哪里再见过这样亲密的友好的天真的故意心照不宣的可爱游戏呢?
记得上幼儿园时,老师帮同学们把手帕叠成风琴折,然后用别针别在胸前,似乎随时都有得用,那时候,正是眼泪鼻涕口水可以随意流淌的时候。但我总觉得小手帕别在胸前有着别样的好看,风一吹,帕子上小熊的身子就扭来扭去的。
想起过去那些穿旗袍的女人,斜襟子上是要别块手帕的,是一种点缀,有时可以擦擦有或没有的汗渍,或者羞的时候,为了遮掩,就拿在手里玩。有的女人还把帕子别在胳膊上的翠玉镯子里。后来读张爱玲的《金锁记》,七巧年轻的时候,丰腴浑圆的手腕上,一个薄薄的丝帕子都塞不进玉镯里,到最后,可以一下子把镯子撸到腋窝里去,看得人心惊。戏里也可以看到帕子,是道具,红娘把手里的帕子绞来绞去,都快要绞破了,她心里焦虑呢,到底该跟老夫人怎么讲呢?
《红楼梦》里,黛玉焚稿,焚的是丝绸帕子上写给宝玉的诗。帕子是女孩子最私己的贴身之物,黛玉把给宝玉的诗写在帕子上,有身心两方面的爱在里面。
男士的手帕,大一些,上面大都是素朴的小格子。父亲很多年都在用帕子,口袋里的帕子总是皱皱的一团,因为有眼疾,迎了风就流眼泪,不时要拿出皱皱的帕子来揩眼睛。我有一次牙疼,脸肿得吃不进一根面条,傍晚,父亲连了碗买了份豆腐脑,用他的大手帕包了回来,帕子上面渗满了油渍。后来,我就特别爱吃豆腐脑,一吃,就想起父亲用手帕给我包回一碗豆腐脑的事情,总想着,父亲还是爱我的。
现在,几乎不见有人用手帕了。但手帕还是有用的,老人没了最后一点气息,走了。人们用一块帕子轻轻苫上他的脸。柔软的布,很透气的样子。
(作者为作家、编辑,著有散文集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