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北京广播学院读电视摄影专业时,偶然在外国摄影家的一本书中,读到了“美是起点”这句话,感到难以理解。我们大多数人都认为摄影追求的就是美,如果“美是起点”,那么“终点”是什么呢?
总之,这句话在我三十多年的影视生涯中,不断地拷问着我,以至于这句话的内涵与外延无限拓展开来……
《版纳时光》这幅作品是我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拍摄的。我去版纳前前后后共有五六十次,拍过上万幅照片。如果有人问我,“哪一幅照片最让你满意?”我的首选当然是《版纳时光》这一幅。原因很简单,它有版纳的味道。
这幅照片的拍摄经过是这样的:当时我正在拍摄一部西双版纳的电视系列片《最后的绿岛》,其中有一集叫《傣族与自然》。我的一个强烈的想法是,只要把版纳拍美,我的片子就算是成功了。
一年之后,我将影片的初稿给版纳搞电视的朋友看,结论是:画面拍得的确很美,但是,没有我们版纳的味道。
何谓版纳味道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不得已,我放慢了拍摄工作的节奏,索性住进了傣寨。每天早上醒来时,周围听到的全是含着水雾般柔润的傣话。炎热的中午,我随着傣族老人登上了山包上的缅寺纳凉,一床凉席,一场毫无节制的午睡。醒来时,看着菩提树斑驳的树影在佛塔上摇曳,小和尚呆凝着远山。这时突然发现:日子还可以这样打发。我对时间的感受变得异常敏锐,于是我按下了快门,得到了这幅《版纳时光》。这幅照片让我找到了版纳的味道,标志着我的开窍。
摄影人往往重视画面空间的经营,拘泥于主体、陪体的位置,以及前景、背景的选择,往往忽略了对时间的感受和表达。试想,一个急急匆匆、火急火燎的摄影人,怎么能拍出气定神闲的作品呢!我感到,要拍好这部系列片,“美只是起点”。
一天,我与一位正在收获番茄的傣族老妇聊天。我说:“不施肥、不除草,你的番茄长得太小了。”
“小的都吃不完,要大的干什么?”
“可以做番茄酱啊!”
“新鲜的我都吃不完,做番茄酱干什么?”
等我对傣族方方面面有了一些了解后,我才知道这是一个“天养着的民族”。西双版纳一年无四季之分,植物不歇地滋长。过去种一年水稻可以吃四年,也不用上山砍柴,寨子周围种几棵黑心树,修修枝桠就有了足够的燃料。在大自然的庇护下,傣族养成了不急不躁、悠然自得的性格。我意识到:这种“味道”,正是傣族与自然的关系,可以构成《傣族与自然》这一集的视觉主体。
此后,我的拍摄重心从追求“美”转变到了追求“味道”之上,也使我的影片得以顺利完成。
在西双版纳,只要举起相机,一幅美图很容易得到。但是一幅能够具有“味道”的作品并不多见。温润、恬淡?舒缓、慵懒?还是不急不躁……都有几分,却又不是文字可以描摹的。版纳味道,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物吧!
几年前,上海某电视台为云南某歌手拍摄MTV,拍摄之前曾问过我,版纳的特色是什么?当然,无外乎是热带雨林、佛塔佛寺、傣女沐归……几个月后,上海同仁将成片交给我,让我提提意见。
天哪!这哪里是西双版纳?分明是江南水乡。景是版纳的景,味道却是大相径庭。把版纳拍出了江南之美,我能提什么意见呢?要让他们拍出版纳“味道”,简直就是一种苛求!这就好比要让操上海话的人,几天时间就要学会版纳的傣语。我只能说,你们拍得很美,但是,“美是起点”。
只要掌握构图的基本规律,就可以拍摄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美图。但是,许多外地摄影家的作品却灵魂缺失,看不到生活的质感。他们拍的云南少数民族,你只能从服饰上区分族别,却看不出民族的特点。而在云南摄影家吴家林、徐晋燕那里,你一眼就能看出来,哪些是居住坝子的,哪些是住在山上的民族;吃稻米的与吃苞谷、荞麦的不同;崇尚水的和崇尚火的不同。他们的作品,便带上了云南影像人的方言和乡音。蜻蜓点水式的拍摄者,缺乏田野经验,再有多少构图的技巧,也很难拍出一方水土养的那一方人。
影像,说到底是一种语言。美作为一种形式要素,美,只是“起点”。“终点”在哪里?终点无限多样,无远弗届。因此,摄影的探索无止境。
我讲授《摄影构图课》已经三十多年了。每当结束这门课时,我总会对学生说:“诸位,我所讲的全都是一些形而上的美,你们要拍出真正有价值、有生命力的作品!请记住,美是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