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 痕

　　长汀囚室墙根下斑斑青苔

　　在高墙阴影里

　　绿得惨黄；

　　墙外石榴树干上点点绿藓

　　在阳光照射中

　　青得辉煌。

　　不论惨黄还是辉煌，

　　都令我想起——

　　你家乡常州黑色屋檐尖角上

　　秋后凝结的那层白霜

　　滢明而洁白

　　深婉而含情

　　在清晨的冷冽中

　　让人忆起你——瞿霜①。

　　霜是“江南第一燕”②

　　敢上云梢衔春色，

　　令常州人骄傲，

　　又让世人神伤。

　　你的精神与文采

　　像云梢一样高远，

　　如秋霜一样清白，

　　难怪鲁迅先生与“诸夏”

　　那么深切地“怀霜”③……

　　囚室里只有书桌、旧椅和一张小床，

　　想你当年——

　　时而坐在床边沉思，

　　时而在小屋里踱步，

　　时而伏在书桌上疾书，

　　时而点燃一支烟，

　　朝窗外凝视，联翩浮想。

　　放风时通过院落的小门

　　来到天井里的石榴树旁

　　与那点点绿藓悄悄私语。

　　红黄的石榴花蓦然闪进眼帘，

　　好像之华扑到你的身旁，

　　心潮该是怎样起伏汹涌

　　点点绿藓怎能不青得辉煌？

　　面对死亡，

　　谁个能够如此从容，充满诗意？

　　将心中的真实

　　婉美地书写在

　　与之华分享的黑漆布面英文练习本上④。

　　囚室的飞虫看到也会嗡嗡哀哭

　　飞到室外墙根下向斑斑青苔倾诉

　　是它们的泪使青苔绿得惨黄？

　　写完凄美的《多余的话》

　　你还想写回忆录《痕迹》，

　　但密令已到

　　只能留下提纲

　　从容走向刑场。

　　我想那一刻

　　青苔和飞虫都会哭着为你送行；

　　老石榴树也会流下清泪

　　悲恸地耸身一抖

　　将青得辉煌的绿藓

　　舞向天宇

　　在蓝天、白云间划上一道“霜痕”⑤——

　　从常州到长汀，

　　自环溪⑥至囚室，

　　哪一步不印着霜的痕迹？

　　哪一痕不闪着霜的晶亮？

　　你的话不是“多余”的，

　　一字一句都让人反思、深省

　　又痛断肝肠！

　　临终前你最留恋的是

　　你最亲爱的人，

　　惟一的依傍——

　　你的之华。

　　秋之白华——

　　人类情爱史上天公造就的一对

　　最令人仰羡

　　又最让人心伤……

　　忽见“霜痕”中沁渗两颗血珠

　　鲜红澄碧，熠熠闪光，

　　好像那红彤彤的石榴花

　　化作了红亮的星星

　　相伴相随

　　在天河流荡……

　　2013年4月10、11日谒长汀秋白囚室时构思

 

　　7月14日初稿于北京香山“孤静斋”

　　①瞿秋白名霜，号秋白。

　　②瞿秋白有诗曰：“我是江南第一燕，为衔春色上云梢。”

　　③瞿秋白就义后，鲁迅先生临终前抱病编辑、出版的瞿秋白译文集《海上述林》，署名“诸夏怀霜”。

　　④据说1933年深冬，秋白和爱妻杨之华在上海告别奔赴江西苏区时，曾将十册黑漆布面英文练习本分成两半，说道：“这五本是你的，这五本是我的，我们离别了，不能通讯，就将要说的话写在上面罢，到重见的时候，交换着看吧！”专家据史料考证，《多余的话》就是用蓝黑墨水钢笔写在这种黑漆布面英文练习本上的。

　　⑤瞿秋白13岁就有诗曰：“只缘秋色淡，无处觅霜痕。”

　　⑥环溪在江阴贤庄，瞿秋白大姑母和外祖父的住处。小时候母亲常带秋白去玩，由于河流弯弯曲曲，首尾相连，把贤庄围成荷叶状，人们称之为“环溪”。秋白临终前拟写的回忆录《痕迹》开篇第一章即“环溪”。

　　张梦阳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鲁迅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