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已近。
近两年来,他每星期三次到医院去做血液透析。每次,都让他筋疲力尽,回到家要休息半天才有力气到电脑前坐下写作。这一年哮喘发作更加频繁,透析时还要在旁边加设氧气机帮助呼吸。不做透析,血液里的毒素便无法排除,会引起致命的尿毒症,可是他明确表示:不做。尽管声音很小,但态度十分坚决。他进一步要求,把身上所插的管子全部拔掉。医生满足了他的要求。
终于,他挣脱开所有束缚,自由了。
他患病前身子壮实,如今萎缩了,体重不到40斤。他睁开了眼睛,神志清明,脸上一片祥和——尽管医生的诊断已经下来:肝癌晚期。要不要做手术?他再次果断地决定放弃治疗。与其浪费资源,拖累家人,不如爽快地了结。
即将远行的人,逐个地和亲人告别。太太梁坚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抚着那裸露的青筋。他无限深情地说:“这辈子,和你一起,吃遍酸甜苦辣,我没有遗憾了。”太太连连点头,泣不成声。
是呀,没有遗憾!一同回望超过半个世纪的姻缘路,风云卷舒。他和她是同乡,少年时期在家乡广东斗门的小村已认识。他16岁那年远渡重洋,到了美国。她随后也来到旧金山投靠父母。她的父亲反对女儿嫁给他,理由是他不但穷,而且是危险的“左倾分子”。她当然晓得,他长期受包括国民党特务和联邦调查局探员在内的右派势力盯梢、威胁、打压,可她就是喜欢他的特立独行、有担当、有激情。结婚以后,两口子当过侍应生、花农,开过小餐馆,底层的辛苦受尽。虽然百般节省,可是工资到手很快就不见了。原来,他把所有积蓄拿去办报了,这是他卓尔不群的梦想。
1972年,他凭着一台以200美元买来的旧打字机,创办了中英文周刊《时代报》,集记者、编辑,排字员、印刷工、推销员、送报人于一身。创刊号的头条是《尼克逊总统访华》。纽约的《美洲华侨日报》面临迫迁,危在旦夕,向全美的左派朋友求援,他把夫妻俩从牙缝里抠出来的3000美元积蓄全部捐出。几年过去,夫妻俩咬紧牙关,贷款在日落区买下了这辈子唯一的一栋房子,但在办报最艰难的时候,走投无路的他,还拿它作抵押物向银行借钱。上世纪80年代,他凭着翻译官方文件,拿到过一笔4万美元的酬劳,他以这笔相当于半栋房子的钱购买了一台印刷机,从此印报不仰赖别人。也是他,素来以慷慨著名,经他担保、资助来美留学的年轻人,数以十计,他却从来不求回报。由于他这个经济担保人的名字出现得太频繁,甚至引起了领事馆签证部的注意。她则一直默默无闻地支持着他,从办《时代报》到《美华文学》杂志,她都是最勤快的打字员和编辑。
没有遗憾,就在2012年10月13日,在旧金山的中华文化中心,他获得了“回馈社区终生成就奖”的崇高荣誉。没有遗憾,他完成了平生至为看重的写作规划——记载在美华人百年命运的长篇小说系列《异乡三部曲》。第一部《奔流》、第二部《狂潮》早已出版,最后一部20多万字的《巨浪》也在2011年5月脱稿。那已是靠洗肾维持生命的风烛残年,他“趁病魔打打盹”,支撑着病体坚持了下来。与这部恢宏之作同时问世的,是由宗鹰先生主编的黄运基作品评论总集《有话要说》。“该做的都做了。”他甚为欣慰。
“还有什么事没做完的,我替你做。”她说。她知道,他在写完“三部曲”以后,把从死神那里赢得的时间,用来赶写另外一部长篇《情锁金门》,每写完一章,他就打印下来,让太太提意见。
他勉力摇摇头,但神情并没有痛苦。“故事和人物都在我脑子里,陪伴我好多年了,算了,留点缺憾……”
然后,他要和独女谈。接下来,和两个外孙谈。在美国出生,小时候在外公的教导下能背许多首唐诗的少年,知道这是最敬爱的外公最后的叮咛。外公低声说着流利而简洁的英语,少年一个劲点头,泪水啪啪地滴在地板上。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他要亲人离开房间,自己闭上了眼睛。次日早上,他停止了呼吸。当时,晨曦照进雪白的病房,一片宁静。
他,是为中美友谊、移民权益战斗一生的报人,为海外华文文学奉献一生的著名作家,《美华文学》杂志创办人和名誉社长,美国华文文艺界协会名誉会长——我们敬爱的黄运基先生。
他是那叶漂向天堂的舟。
(作者为美国华人作家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