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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3年02月22日 星期五

    社会时空

    同窗阿泉

    郭启宏(北京) 《 光明日报 》( 2013年02月22日   16 版)

        从小学到大学,我的同窗难以胜数,存留记忆中的同窗未敢曰多,然则未敢忘怀者,毕竟有,比如我的小学同窗——阿泉。

        阿泉的大名是入学时候老师给起的,据说泉是钱的意思。“阿泉!”在人丛中猛一喊叫,他回过头来,憨憨一笑,“瞎喊什么?”于是,我们两个悄悄地跑到河里游水。不敢恋栈,半个钟头,又悄悄溜回学校。碰上倒霉时节,老师在光赤的脊背上轻轻一刮,划痕立现,原来,讨厌的河水在我们的脊背上留下了一层细细的泥沙,罚站!经得多了,也就皮了,那河,那湖,那池,那沟汊,依旧引诱着贪玩少年的心。

        阿泉大我两岁,个头不高,却敦实,有力气,打架的时候我俩是铁打的盟友。后来,他越发壮硕,我成了细高挑。功课么,那时候的小学生似乎不问功课,阿泉成绩如何,记不清了,我连自己怎么读书都说不明白。那时候上学就是背起书包到学校,几节课过后就回家,学了什么当真说不上来,反正学校里有同学一起玩么,好自在!作业是有的,似乎很少。每学期期中考一次,期末考一次,优也罢,劣也得,总会升级,那不就是小神仙的日子?

        和阿泉成为好伙伴,不仅因为他厚道,不爱说话,也不执拗,还因我们两家离得近,相距不过十来户店铺。我放学回家,饭菜总是等着我,我草草吃完便去阿泉家等候。阿泉与我相反,他放学回家,要等着饭菜。每次去他家,他不是给父亲打下手,就是帮母亲带弟妹。

        阿泉父亲许叔是个竹篾匠,煞是好手艺!看他手里一把篾刀,左右腾挪,上下翻飞,砍、锯、切、剖、拉、撬、编、织、削、磨,功夫十分了得!一竿青竹,从他的篾刀下出来了柔软的竹青、光洁的竹白;他编筛编箩,精致玲珑,编篮编筐,结实周正;织个凉席,光滑细腻,清爽若有风生。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许叔放下手中的篾刀,嘴角溜出两个字:“食糜。”阿泉和我都长出一口气。阿泉三下五除二,喝了两碗粥,背起书包走人。

        我父亲开了个瓷器店,一天,我从店里偷了一匹小瓷马,送给阿泉的小弟。许叔知道却恼了:“你这么点的孩子就会偷自家的东西,败家子!”我原以为这是为友情所作的奉献,谁知摊上一个可怕的偷字,眼泪不由自主潸然落下。适好我父亲路过,乐呵呵地说:“小玩意儿嘛,就是玩的,阿弟喜欢再拿几件来。”事后有一天,许叔取出一把竹筒枪送给我:“我家没什么好东西,我给你做了一支‘哔噗枪’。”我得到这只“哔噗枪”,快活了好些时候。

        1949年江山易帜,转眼间小学快毕业了,阿泉和我商量着报考全县最好的中学县城二中,我们想象着将来渡过凤江,去到那望之若宫殿的学堂。然而过后阿泉苦着脸告诉我:“家里不让我考中学,父亲要我帮他做活……”

        我和阿泉从此走上了两条路:我在县城上初中,去汕头上高中,到广州上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工作;阿泉呢,小篾匠,大篾匠,结婚,生子,再生子,继续生子……距离不在乎地域的远近,隔膜来自人为的藩篱,我家两代右派,他家小手工业劳动者,一别几十年,几无音问。

        我家有一个好嫂嫂,与阿泉属远亲。有次还乡,嫂嫂告诉我,阿泉几次过问我的情况。我问阿泉怎么样?嫂嫂说,就那样,好不到哪去,也坏不到哪去,不常出门,总在家呆着。我问,还做活么?嫂嫂说,早不做了,他多子,有病,成分虽好,便宜无得,算不得柴头人,也算个无脚蟹……无脚蟹是潮汕俗谚,别说横行,举步都难。

        我就去看阿泉了。屋子不甚明亮,多子多孙,略显窘迫,负担不轻。却怪,以往话语不多,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阿泉说起他一个经商的儿子来,竟也卖瓦盆般,一套一套地讲开了生意经。更意味深长的是,阿泉与大多潮汕商人同一思维,对于贪腐,倒也无多愤懑,他认同和谐,赞美“维稳”。阿泉品饮着我捎去的单丛茶,兴致高了起来:你认得原来县委的陈书记吧?人是正派人,别人捞,他不伸手,谁都嫌他,早早退休了,结果呢?儿子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流着泪找市长诉委屈,这才解决了就业问题。阿泉一边换茶叶,一边不停地说,这个陈书记呀,可惜了,不能与时俱进!

        我竭力回想记忆里那个敦实厚道的小个子,他哪儿去了?他可不是闰土!

        阿泉熟练地冲泡着工夫茶,亲热地让茶:老阿弟呀,请!食!我喝着茶,改了话题,问及他另一个儿子。他似乎很得意:哦,在县政府司机班,给余主任开车……

        我望着眼前这位有些陌生的老兄,心里问,你是昔日同窗阿泉么?

        (作者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著名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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