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田邦子写过一篇《隔壁女子》,说公寓的墙太薄,不想听也能听见隔壁的一举一动。日本的房屋,除了钢筋水泥的高级公寓,隔音效果的确很差,其中木结构房最糟。
刚来读书时租住在一座二层小木楼里,隔壁住一对年轻夫妇,日常生活的种种声响听得一清二楚。他们时常吵架,也会摔东西,砸了什么重物,落在地板上非常震撼,我房间的台灯都要晃一晃,簌簌掉一阵灰。非常激烈的时候,墙板也在震,以为是地震。后来一次,真的地震了,我倒以为是隔壁砸东西,还是他们来敲门,催我下楼避难。到楼下已风平浪静,那男人在天井里抽烟,女人站在他旁边,身体微微靠过去。不久,她怀孕了,肚子稍稍显出形状的时候搬走了,说是为了宝宝要换更好的房子。
第二年春天,我也搬家,换了间朝南的旧公寓。房子是上世纪70年代末建成的,也是木结构,但90年代用水泥在外层作了改造,看起来不算凋蔽。房东是一对70多岁的夫妇,每日很勤勉地在楼里收拾打扫。小楼有二层,房客大半是附近学校的大学生,日本人和留学生都有,有国际公寓的感觉。房东太太喜爱植物,院子、天井里种满花草树木。我的窗外有三株枝干虬曲的老樱树,到四月繁花照眼,柔软潮湿的粉色花瓣随和风纷纷飘散,抛逐到窗前,堆砌如雪。二月刚打苞时,房东太太会斫几枝插瓶。我觍颜要一枝,回去盛在清水里,室内暖气一熏,很快就惺忪着绽开花苞,比在枝头上开时颜色略深,是娇红色,很招人喜欢。房东太太学过花道,楼里的公共客厅内常放着她插的瓶花,花材随园中植物的荣盛而更迭。日本的插花,写作“生花”。“生”是动词,将花枝凭法度与匠心安排成一份作品,即是赋予花枝新生。
那时,我隔壁分别住着一位念大学的男生和一位不知在何处工作的男人。男生是外乡人,18岁第一次出远门到京都,还不会做饭。在公共厨房看到他,多半是在煮方便面,滚水下面饼,放牛肉片和卷心菜。因不会掌握火候,牛肉片都老成了暗白色。我终于忍不住,让他试试先把牛肉和卷心菜炒了,再下到泡面里。他非常不好意思,低着头,也不大应声。一天,他突然来敲门,支吾着说,炒一下再放进去,果然非常好吃,特此致谢,说着从身后拿出三五包泡面:“我也没什么好东西,送这个给你。”推却不下,只好还他一包点心。
那男人的行踪有些不好捉摸,然而隔壁的鼾声、翻身时的叹息、开水壶的尖叫,都非常清晰。这令我很觳觫,想必隔壁也能听见我的种种声息。男人的日常饮食也很朴素,常买便利店现成的速食。某日,隔壁忽然来了一个妆容细致的女人,牵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男人在厨房洗菜洗杯子,系围裙的女人在一边做烤鸡翅,焦香四溢。一个菜做完,女人就支使小男孩端回家,其乐融融。女人和孩子不定期地出现在隔壁,每到此时都会传来食物的浓香。有一回,我在厨房煮汤,女人在焖鱼,不知怎么就聊起来。“孩子爸爸调职到京都,还有半年才回去。很不方便,来回都要坐新干线,太贵……我么?也在工作啦,给人打打工。这孩子上面还有个哥哥,上学要花钱……真麻烦,还是念书好啊……”
两年后,我又搬家,换了一栋钢筋水泥结构的小楼。某日,忽有人敲门,一看是个年轻女人,说自己住在隔壁,过来打个招呼,送了一包红茶。都说京都人家里常年备着各种点心笺纸扇子,以备突然还礼。忙乱中我忙翻出一包山西小米回赠。
日本虽行西历,但仍保存部分旧节。譬如一月七日的人日,按传统要食七草粥,即以水芹、荠菜、鼠曲草、繁缕、宝盖草、芜菁、萝卜七味煮粥。此俗在《荆楚岁时记》里早有因循:“正月七日为人日。以七种菜为羹。”那天晚上我买了盒现成的七草,回家细细切了,待粥煮开放入搅匀,撒细盐,盛一碗送给隔壁邻居。她邀我进屋小坐,泡了壶红茶。于是,我喝茶、剥橘子,她喝粥。聊了很多,她竟是个漫画家,大学专业是中国古典文学,毕业论文的研究对象是《西游记》。食物是最好的交际工具,吃得开心了,话也投机。后来也请她到我家玩,她借走一套上海古籍的《三国演义》。“我中文水平退化得很厉害,会看得很慢很慢,可能要过好久才还你,要不要紧?”她把书抱在怀里,眼睛弯弯的,像她画里的女孩子。
(作者为80后作家,已出版《岁时记》、《尘世的梦浮桥》等,现留学日本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