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算得上是最标准的共和国同龄人,因为我的旧身份证上写着1949年9月31日。9月没有31号,这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所以每次转户口时我都希望大人们能改正这个错误,而且义正词严,指出9月没有31日,可是没用,谁也不理我,他们告诉我出生日期是不可以改的,只能照章办事。以后在各类表格中,我还得填9月31日,是在9月30日到10月1日之间,一个不存在的日子里我出生了。这一幽默足够黑,一直黑到60岁。
前两年去北京开作品研讨会,我说了这个笑话,以此证明我是个身份不明的人。我调到深圳以后,换身份证时我又提出了这个要求,还是改不过来,也许我遇见的都是秉公执法的人。在没有互联网的时代,这个身份证还可以用,去银行电话公司自来水公司航空公司等等都还管用。可是后来电脑联网了,麻烦可就大了,办存折买机票领稿费,为这个身份证号码不知碰到过多少次麻烦。那些业务员个个一脸无辜,告诉我电脑打不出来这个日期,手不能伸进电脑里啊。然后我又要求有关部门去改这个31号,他们说你过去登记的31号,就是31号,谁也不敢改。怎么办呢?他们说可以给我开一个证明,证明这个身份证是有效的。次数多了有时竟会产生卡夫卡笔下的那个K的疑惑,身份的疑惑,我这么个活生生的人,因为这个身份证号码的不正确,究竟还存在不存在?是身份证错了还是我错了?
契机出现在换第二代身份证。有一天公安局的一位处长亲自给我打电话,说深圳换身份证工作已经进入扫尾阶段,你是个遗留的老大难。我说我不换了,以前多次让你们改你们都不改,现在你们就把电脑系统改了吧,让9月增加一天。他说你要不改你就成黑户啦,你全家都换不了新证。我说我在深圳工作生活都快20年了,我是个大活人你看不见吗?你说我黑我就黑了吗?
直到前年,这个身份证号码才给我正式改过来,改成了9月30号。因为10月1号是个好日子,我不该沾这个光似的。
这个倒霉的9月31日陪伴了我一辈子,退了休才给我正了名。可是在半个世纪的岁月里,竟然说不清楚。有时我想,说不清楚也许是我的一个宿命?注定我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要经历我们共和国全部的说不清楚的曲折与磨难?
我的父母亲尽管早年投身革命,却在解放以后当过各种“分子”,我也跟着经历了种种人生凄凉。我自己尽管还算得上努力,却从中学时代就开始被批判,而且至今仍在别人的质疑批判声中写作。我插过队,当过兵,做过工人和干部,后来虽然在大学里做教授,学历却只有大专,这些都说不太清楚。
也是在那次作品研讨会上,有批评家说这是个不确定的时代,我自己也承认对很多事情看不清楚。我发言说,刚才突然想到庄子,庄子的确了不起,他说天帝之子叫混沌,混沌没有七窍,就让倏和忽两个跑去凿七窍,但他们把七窍凿出来以后,混沌就死了。倏忽是形容时间的,混沌是形容空间的。庄子发现了,在2000多年前就发现了这个道理:时间可以凿通空间。而一旦凿通,万事万物也就失去了生命,所以我们对真理的认识是无止境的。这个道理我们到今天还没想明白,所以我很惭愧啊。
我唯一能说清楚的事情是,我确实是10月1号那天出生的。母亲告诉我,我出生的时候天快亮了,外面在敲锣打鼓,大家都准备出去游行,去迎接一个新中国的诞生。那是在上海的一家医院里。母亲还告诉我,尽管她这一辈子经历了种种磨难,走过很多弯路,但对早年的选择却从来没有后悔过。
由此我也就坦然了,我猜当时迎接我到来的那位护士,是不是因为太着急太兴奋了才写错了出生证?如果这样,岂不是我的福分?真是这样,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千年修得同船渡啊,能和共和国同时诞生是我的幸运;新中国必须经历的曲折磨难,我也没有理由不去承受。
曹征路 1949年生于上海。现居深圳。插过队,当过兵,做过工人和机关干部。1971年开始发表作品。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一级作家。其长篇小说《贪污指南》、《非典型黑马》、《问苍茫》,中短篇小说《那儿》、《请好人举手》,电影剧本《风儿轻轻吹》等均有较大影响。评论者称其“是一个严肃的现实主义作家,将对于生活的观察融入笔端,作品勇于反映严肃的社会现实问题”,“思考民间疾苦、关注国家命运,同时改革开放的生活为他提供了广阔的创作视野,作品具有创新意识和淳朴的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