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景天,我天津老家的老房子每年都要遭几回水灾。房子建于解放前,我姥姥从山东迁来,生儿育女,再拉扯儿女的儿女,一住就是50年。老平房屋顶薄,瓦片稀,雨稍微下大一点就滴答,房管站来修也不管用,盖油毡也不管用,钉塑料布也不管用。
进二伏之后,大雨暴雨是常事。一见雨势不善,各家就拉断电闸,各人掇一条板凳马扎,在门前坐着。
门前,是一条不断肥壮起来的河。
天色浑浊如绿豆汤。街面上的人忽然极少,被雨神收走了似的。偶有几人拎着鞋子一步一步趟着走,怕踩了碎酒瓶。车子也惶惶如丧家之犬,嗖地窜过去。世界忽然狰狞凄凉得认不出来了。屋外雨声宏大,像一首史诗悲歌。屋里各处雨声滴答在搪瓷盆、钢盆、塑料盆里,热闹得很,就像调门不同的好几个人抢着说话,又像一种幸灾乐祸、雪上加霜的谐谑曲。
只要暴雨持续两个小时,整条街就彻底成了汪洋。最紧张的是母亲,她身为当家人,携老将雏,提溜着一颗心,严阵以待。不光她,临街所有老屋的主妇、老主妇,都忧心忡忡地靠在门框上,看着河,大声聊天:
嗳,三姐,你看这雨多喒能停哪?
气象台说大雨转中雨转小雨,这个转那个,好歹转一转也转到夜里头了。
四婶子,你们家顶棚漏水了吗?
滴答着呢。就是犯愁昨天没买菜,今儿就剩一个土豆了。
来来来,给你一个茄子一个青椒。明儿你再还我。
谢您嘞,嘿,正好炒个地三鲜!
安静雨声里,隔壁大杂院里老爷子扭开收音机,听刘宝瑞相声联播:“……有个官儿启禀皇上,说魏忠贤生日,张好古送了一副对子,昔日曹公进九锡,今朝魏王欲受禅……皇上一想:忠臣哪!连升三级!……上联是“生意兴隆通四海”,下联给他写了个“财源茂盛打三枪”……掌柜的,我要白芨。是啊,您看这不是白鸡嘛,一根儿黑翎都没有……”
天津人都这脾气,什么时候也不耽误乐呵。
厨房是一间盖在院儿里的砖房,漏水更严重。到了饭点,母亲披挂雨衣过去,匆忙炒个洋白菜,再用开水冲碗蛋花汤,就算“灾时餐”了。
雨不用午休,始终精神百倍地喧哗。门前有三个台阶,大家都盯着台阶,说,淹过第一个了。一会儿又说,到第二个了。如果淹到第三个,事态危矣。这时水已有整条腿那么深。门前驰过一辆汽车,破水而去,推开的波浪就会冲进屋里。若此际雨势减小,便算千钧一发,菩萨保佑,若是再下,水就要进屋了。
确定躲不过去,母亲反而平静下来,破罐破摔,反正就这么个穷家。三寸金莲的姥姥先被搀扶到床上坐着,冰箱柜子衣橱挨个用砖头垫起来。再下一阵雨,水又高了点,再各垫一块砖。童年不知事,我却暗暗觉得很好玩,原本熟悉的房间被满地积水改造过,变成个陌生的幻境,家具都成了水中建筑,威尼斯也不过是这样。我蹲在水里,把塑料碟子挨个放在水面,使劲一推,看它能滑多远不拐弯,自己小声哼“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谢冰心所谓“抬起头来说笑,低下头去弄水”,多糟的境况也挡不住孩子玩,即使是关在奥斯维辛里的小孩,大概也仍要玩的。
母亲斥道,不许玩水,赶紧上床待着。于是上床陪姥姥呆坐,或者借着幽暗天光,趴着看两页《水浒》。
上中学时,有把子力气了,等家里再进水,就跟着母亲一起抬家具垫砖。当初贪玩之心成了自豪之心,觉得自己顶上用途,能为慈母分忧了。门口街上有汽车进水熄火,也能跟着母亲一块去帮忙推车了。
后来搬家到郊区楼房里,市区老房子租给别人。可母亲仍然恐惧暴雨,夏天雨势一起来,她就坐在窗边念叨,那边怕要开始积水了。再下一阵,说,这会儿恐怕淹到第一个台阶了。然而,去年租房子的人特地告诉她,阿姨,这一片都改造过啦,现在排水畅通多了,下多大雨也不怕,不积水啦。
原来住在那条街上恐惧下雨的主妇们,也都搬进楼房了。今年暑假,我给一个5岁的小朋友讲当年整条路变成威尼斯的盛况,讲小孩坐在木盆里,像划船一样划到对面人家去,她眼睛闪着光叫道:呀,有这种事?那多好玩!……
(作者为80后作家,曾获人民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