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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2年12月28日 星期五

    父亲的保姆(小说)

    作者:孙春平 《光明日报》( 2012年12月28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一年前,我的老妈晨起去早市时,突遭车祸。消息传回家里,老爸光着脚就往外跑,慌急中竟从楼梯上摔下去。医生说,受点骨肉伤还是小事,脑血栓,住院治疗吧。

     

        只在一个早晨,二位老人一死一病,那个家留给我们的便是哀伤与牵挂了。老爸老妈退休前都是铁路职工,莫说坚决不要我们的资补,过年时还要重重地赏一下孙子孙女压岁钱。可突然之间,天塌了地陷了,危之将倾的天地要由我和二弟拼全力去撑持了。

     

        老爸在医院住了三个月。那段时间,忙坏了我和妻子,更忙坏了二弟和弟媳。每到周五傍晚,我和妻子轮换着坐火车赶回去护理老爸,让累了一周的二弟和弟媳稍稍喘口气。二弟和弟媳也都忙,二弟接了老爸的班,在铁路上的一家工厂当工人,弟媳在商场当营业员,这年月,哪个单位也不养闲人,所以他们晚来早走的,肯定都得厚着脸皮苦着心智累着胳膊腿儿。老爸出院那天,我和二弟夫妇开了一次家庭会议。二弟说,大哥放心地回去,你走后我就和明芳搬过来,陪爸住。弟媳麻搭一眼,说大哥也不是外人,你充什么大尾巴狼?城里这么大,我上班远近就不说了,孩子呢?刚二年级,绕半拉城接送他上下学,这是十天半月的事呀?二弟说,那你带孩子还住那边,行了吧?明芳说,把孩子和家都交给我一个人啦?二弟说,那就把爸接咱们那边住。明芳说,咱那屋,巴掌大,咱两口子住一屋,还能让病老爷子和孙子挤一张小床呀?再说,夜里好说,白天呢?老爷子栽栽歪歪的,离得开人呀?二弟急眼了,说那你说,咋样才行?

     

        我看二弟话里已有了火药味,忙截住他的话头,说雇个保姆,你们看行不?大夫一再提醒,脑血栓病人的恢复,必须多活动,身边不能离开人。明芳沉了一下说,我说一句小气的话,大哥千万别不爱听。我和你兄弟虽说都上着班,可工资是有数的。眼下孩子上学,这个费那个费的,平日,我们两口子连坐公交都要算计呢。如果大哥能说服爸,把妈的那份赔偿金拿出来雇保姆,我没意见。二弟听此言,又有了酸叽味,说养儿防老,咱不出力,再不拿钱,你嫌不嫌丢人?妈的那笔钱谁也别惦着,可不能等爸再犯病时抓瞎。

     

        我为二弟的孝心欣慰而感动。我说,明芳说的难处,我深表理解,二弟的想法我也支持。我打听过了,眼下雇保姆一月得一千出头,我出整数,零头你们承担,行吧?

     

        二弟忙摆手,说可别,都是儿子,这不公平。不说你呆的那个破衙门没多大油水,也不能让我嫂子心里不痛快。我说,别争了,就这么定。爸这边,你们多出力,我出一点儿钱,这才公平合理。不然,也让我心里惭愧。

     

        二弟和明芳对给父亲找保姆的事挺上心,隔几天,就有电话来,说已经找到一个。可没几天,又有电话来,说辞了,再找吧。如是三番,走马灯般换了好几个。这期间,空了岗时,都是二弟跑回家陪老爸,我有时周末也赶回去。老爸口齿不清地说,我还不如跟你妈一块去了呢。

     

        终于,二弟又有电话来,说这个行了,已来家干上半个多月了,明芳的同事给介绍的,老爸挺可心。乡下来的,因为男人耍钱离了婚,净身一人到了城里,无牵无挂,只求安宁。我叮嘱说,看大放小,千万不可求全责备,你我也好都省心。

     

        那个周末,我又赶回家去。给我开门的就是这位保姆。我大声冲屋里喊爸,老爸应声而出,拄着拐棍,气色比我上次回来好多了,说话也清爽了些。老爸说,你是该叫她姐,还是她叫你哥?保姆说,我和二弟论过,我和二弟同岁,自然该叫大哥。大哥就叫我名字吧,我叫董慧云。

     

        我坐进屋,留意着保姆的忙碌。她不高不矮,微显清瘦,脸上是与生俱来的慈眉善目,让人难以想像她和丈夫闹离婚时是怎样的横眉冷对。再观察家里,虽没添什么新家具,却明显比以前整洁了许多。我低声问老爸,这人,还行吧?老爸使劲点头,说好,好,把这儿当家,天天上午下午,还扶我下楼活动。大夫说,照这样子坚持下去,再过段时间,拐棍就可以扔啦。

     

        第二天早饭后,我要陪老爸出去活动,董慧云坚持不让,还玩笑地说,只怕你在身边,大叔要偷懒啦。我隔窗望着老爸的身影,还有老爸身边尽心尽意的女子,心里真是好一番感动。一个多小时后,老爸汗津津回来,董慧云又忙着要为他擦身子,我说难得我在家,我给他洗个澡吧。董慧云爽快地说,那更好,我去包饺子。

     

        入夏后的一天,妻子望着我坏坏地笑,说咱爸行啊,春心不老,雄志不已。我听出她话里有话,便佯作悻恼,说有话就说,少拿老人胡说八道。妻子说,这一阵,二弟的厂里忙,没工夫往家里去,可天热啦,老爸出去走一圈,回家就是满身大汗,董慧云催他进卫生间洗,又怕他摔了,人家就光胳膊亮腿地陪进去。可这一来,老爷子就不对劲了,羞得人家小董只好跑出去。

     

        我真的恼上来,恨道,你亲眼见啦?

     

        妻子说,这话是小董亲口对她亲戚说的,她亲戚又对明芳说了,明芳打电话告诉的我。

     

        我怔了,一时无言以对。好一阵,才说,要是果真如此,说明咱爸身体恢复得好,而且……全职保姆就包括替病人洗澡擦身,在特定的环境下,生出一些生理反应,这也正常。

     

        妻子冷笑,说老爷子半夜三更地起来,摸到保姆屋里去,坐在床边看人家睡觉,这也正常啊?只怕老爷子还想给你找个后妈吧。

     

        那一夜,我失眠了,脑子里想的都是老爸的事。老爸自从生病,也近一年了,和一个独身女人同住一个房门里,女人年轻体贴,老爸不是圣贤,与保姆产生感情或生出一些别样的想法,本属人之常情。现在问题的关键是,人家小董是怎样想?以老爸的身体,不管恢复得多么好,毕竟仍是病弱之躯。但人家要是告了你非礼,一生要脸面的老爸就怕难以出门见人了。那种病最怕的是情绪波动,真猜不准董慧云将这样的事说给别人,是出于一种怎样的考虑了……

     

        盼到周六,我又回了家。敲门进屋,见董慧云正在擀面条,还指指卫生间,告诉我说,刚活动回来,自己洗呢。果然,卫生间门口放只小凳,凳上是干净平整的衣裤。老爸在卫生间里大声朗气地说,你先坐,我洗洗就出去。

     

        我坐在沙发上等老爸,董慧云再从她住的房间踅身出来的时候,竟放到我面前一个深绿色的小本本。她说,前几次你回来,我的这些东西也不知塞到哪儿了,早想让你看看。原来是离婚证,里面还夹着一份离婚协议书。我心里惊异,她将这些东西拿给我看是什么意思呢?但转瞬我就明白了,将东西推给她,说这是法律文本,你一定要保管好。

     

        翌日傍晚,我没奔火车站,而是去了二弟家。可到了楼下,望着那亮着的窗口,我又犹豫了。见了二弟两口,我说什么?我又怎么说?我在家里的这一天,已明显感觉到,董慧云对我虽还亲热平和,但和以前已大不一样,尤其是,她没有再喊我大哥,一次也没喊。有时回避不开,她则对老爸说,让你儿子如何如何。也许,老爸和董慧云已达成某种默契,但那又能怎么样呢,老爸是鳏夫,董慧云是离异后的独身女人,两人在法律上都是完全彻底的自由之身,以老爸大病初愈的苍迈之身,若能有这样一位贤惠勤快的女人甘心为伴,无疑是晚年求之不得的福分。现在所顾忌的,一是母亲离开我们还不到一年,猝然让我和二弟接受一个取代母亲的女人,于情感上确还难以接受;二是董慧云与老爸年龄上的差距毕竟太大;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如果董慧云名正言顺地做了家庭的女主人,家里的财产将如何分割继承也就成了让人难以回避的问题。老爸虽不富裕,但那户两居室住房总还值几十万吧。老爸总有百年仙逝那一天,我可以硬下心来说不指望那份遗产,但二弟和明芳也会心甘情愿吗?

     

        我在二弟家的楼下转了一圈又一圈,终没走上楼。我是大哥,此言出口,二弟和弟媳必要先听听我的意见。支持老爸,二弟两口必心生不悦,兄弟间可能从此生分起来;与二弟结成同盟?那老爸又一定心生芥蒂,他那种身体,最怕心情激动火气再生。那就不如我暂装糊涂,且等时机成熟再做商量吧。

     

        那天,我在办公室,明芳突然打来电话,说大哥你说话方便吗?我听她语气急切,便抓着手机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我问的第一句话是,二弟在忙什么?没想明芳开口就气冲冲地说,你别提他,他不是人,他是个混蛋!我故作轻松地问,哟,舌头又碰牙啦?明芳越发气汹汹地说,大哥你说,我们两口子以前也没少你凶我骂的,可我找过你吗?但这回,你兄弟出息大啦,你快回家看看吧,再不回来你以后就得去监狱看他啦!我大惊,忙说你别急,有话慢慢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明芳说,昨天,你兄弟也不知和哪个狐朋狗党喝的酒,喝大了,摸回家里去。正巧老爷子出去遛弯儿,他就跟人家小董动手动脚,还说……还说……明芳说到这里就呜呜哭起来。我劝她,你别急嘛,他说什么了?明芳说,他说只要顺了他,他就跟我离婚。我一听这话,也急了,问这事咱爸知道了吗?明芳说,还能不知道?他回家时,看小董哭,一问,就啥都知道了,气得老爷子连夜到我家,进屋就骂,见啥摔啥。

     

        我不能再等周末了,跟领导告了假,急奔火车站。一路上我脑子里转的都是这件事,二弟虽说有时鲁莽,为人却本分,有时陪我小酌也不过意到为止,难道真是酒一多就乱了性吗?

     

        下车后我直接奔了二弟家。房门是小侄打开的,我沉住气说,你爸在家吧?我在楼下等他,叫他马上下来。

     

        时已入秋,夜风凉了。我站在暗影里,二弟跑出来,脸上带着讨好的讪笑,说到家了,怎么不进屋坐?

     

        我忍着心头的怒气,问:那个事是不是真的?

     

        二弟沉了一下说:这么快,大哥就知道啦?

     

        这就等于认账了。我的拳头打出去,直落在他脸颊上。二弟抹了一把鼻血,擦在树干上,竟是赔笑说:大哥出气了吧?要没打够,再打。

     

        我恨恨地说:我没想到你的脸皮这么厚!

     

        二弟说:我跟大哥说实话,昨天我回家时,没喝多少酒,只是在嘴里漱了漱,我对小董也没怎么样,不过故意说了几句不着调的话。大哥放心,兄弟我心里有数,乱不了分寸。

     

        我怔了:心里有数还干这样的事?

     

        二弟说:小董和咱爸的事我想大哥也知道了。我就是想让他们知道,他们俩不合适,都赶快死了那份心。董慧云给我当媳妇还差不多,总不能乱了人伦辈分嘛。

     

        我问:这么说,你是故意的?

     

        二弟点头说:我估计,这招儿,一铆对一楔,保管铁灵。

     

        我长叹一口气,好一阵才说:要说这是一招儿,你也……有失理智,总不能枪没出,先伤了自己。

     

        二弟说:不是事情逼到这个分儿上了嘛。我看咱老爸要动真格的,还说等老妈过了周年,他就和董慧云去领证。我先是把事往你身上推,说还不知我哥是什么想法呢。老爸却说,你先点了头,我再等你大哥回来时跟他说。

     

        我又问:你是不是还有别的考虑?

     

        二弟肯定地说:要说没有,那是假话。可我自个儿硬充汉子也不行啊,家里还有明芳呢。这事她一看出苗头,就天天跟我磨叨,难听的话多啦,还说老爷子真要有花心,咱不如把话跟姓董的挑明了,宁可一个月再多加点钱。

     

        我问:你耍的这一出,明芳事先都知道?

     

        二弟说:这种事,我还敢不请示不汇报啊?现在我只怕小董那里得理不让人呢。

     

        原来是合谋!包括弟媳打电话给我,都是在演双簧戏,两口子是有意把我引进罐子里,他们则在外面使劲摇,直把我摇得心乱神迷,再由我去抚平老爸和董慧云那边的波起澜涌。

     

        第二天上午,估计家里又只留保姆一人的时候,我把董慧云约到了离家不远的一家茶馆。董慧云神态平和,安静地坐在我对面,如果说与以前稍有不同,就是眉宇间透着让人不易察觉的忧郁与苍凉。

     

        我字斟句酌地说:家里发生的事,我听说了。昨天我已经骂了二弟,还打了他,他也表示了深深的愧悔与自责。我今天约你出来,就是代表我二弟,表示深切的歉意。如果你有什么要求,比如精神的与物质的补偿,我全权处理。

     

        大哥,我知道你会回来的。董慧云也低声说。

     

        她又在叫我大哥,这说明了什么?是不是她已决心放弃和老爸之间的某种承诺,选择了维护自身权益的立场和我对话呢?我说:二弟当时确是喝多了。当然,任何人也不可把酒后失德当作胡作非为的借口。但作为他的亲哥哥,我还是希望你能原谅他。

     

        董慧云摇头说:不,你二弟没喝多,他是装的。我在乡下时没少看到酒鬼,知道人喝多了是什么样子,醉酒人的目光一定都像散黄蛋的,可那天你二弟的眼睛却像大狸猫,锃亮,他的心里明白着呢。

     

        我一时语塞,心里越发紧上来,不知再说什么好。

     

        董慧云喃喃地说:大叔是个好人,厚道,朴实;大哥也是个好人,理解人,从不在我们乡下人面前装大。我知道,你二弟也是好人,孝顺,本分。你们一家子都是可以相信依靠的好人。两个月前,大叔第一次向我表露想法,我的心不是没动过,如果你们一家人都能接纳我,我总比那四处游荡的野猫野狗强吧?可我冷下心想一想,知道那不可能,也不合适,即使你们哥俩不反对,还有嫂子和明芳呢,一家人闹得鸡飞狗跳的就不值了。但我万没想到你二弟会那样做,突然让我一时都不知怎样好了。有人给我出过主意,让我去告。可我静下心想一想,二弟装醉耍蛮,其实就是想表明一个态度,对我并没怎么样。我要告诉大哥的只有一句话,我不想看着一家子好人,仅仅因为我,就伤了以往的和睦。这个事我已经想了两天,我准备离开你们这个家,但总要再找个让大叔能接受的理由……

     

        我完全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一种结果,心里热上来,然后又是五味俱陈。

     

        董慧云又在爸爸家忙碌了一段时间。这期间,她说母亲病了,要回去照看,便把她姨请到家里来,替她照料我父亲。她姨年近六旬,也勤快。老爸在电话里说,真是古来传的那句话,外甥女像家姨,长得像,脾气也像。那次,我回家看老爸,正巧董慧云的姨父从家里来,挺憨厚纯朴的一个乡下老汉,和我老爸亲热得像一对老兄弟。

     

        过春节的时候,我和二弟两家人都回老爸处团聚。年饭桌上,快嘴的明芳说,听说董慧云过年都没回去,她在那家做得也挺好的,这两天我们把她找来聚一聚,行不?我使眼色制止她说下去。老爸说,你不用挤眼睛,我心里明镜似的,她没回娘家。慧云是个好人啊,你们别拿歪心思琢磨人家就是了。

        孙春平 满族。1950年生。著有长篇小说《江心无岛》,中短篇小说集《路劫》、《怕羞的木头》等。另有影视剧《欢乐农家》等多部。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等。现任职于辽宁省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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