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玛的春天

    昏暗的光亮是从墙角一张桌子上的油灯发源的。桌子上摆着的一只瓷碗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亮。我看见瓷碗上古怪的图案：两张非常丑陋的面具相连，共用着一只眼睛。那只眼睛上还挂着一滴硕大欲滴的清泪，犹如玻璃坠饰。小姑娘贝玛不断地取来牛粪喂进那只漆黑的镶有铜边的大肚铁炉。铁炉因消化过好，发出了一阵又一阵轰隆隆的声响。

    小姑娘贝玛坐在了我的床前。一张好看的脸蛋，显现着仙童一样的神情。昏暗的油灯上方是一张伟人的肖像：毛润之先生穿着一件干净的长衫自信地走在通往未来的路上。椽子间不时地有一些土粒掉下来，落在地上发出极其细小的声音。我披衣躺在床上，床头边的一张肮脏的柜子上放着我今天刚完成的一摞手稿，旁边还有一碗没有加奶的热茶，散发着烟云般的蒸气。小姑娘贝玛睁着那双亮亮的眼睛看着我，她的嘴唇嗫嚅了一下，想要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我移动了一下身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盖在身上的织锦的被面鲜绿得就像是春天的牧场。

    方才，我在给贝玛讲的故事里也提到了春天。我的停顿竟然换来贝玛良久的等待。她等待的眼睛中也浮现着我讲述的那个春天：春天里，歌手塔勒巴桑已成长为加吉博洛格草原上最出色的歌手，也是这个草原上不可多得的大情圣。我“吸溜吸溜”地喝完茶。小姑娘贝玛又在我的碗里斟了满当当的一碗。然后，她走向那个漆黑的铁炉，喂进去了几块干牛粪，又坐在我的床边，以手托腮等候着那个春天。

    那个春天，说起来要让人悲伤，塔勒巴桑骑着马浪荡着，他从一个定居点走向了另一个定居点，他唱啊唱啊，最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中。母亲很高兴儿子回来，煮起血肠要让儿子吃个够。小姑娘贝玛不知怎么觉得自己也出现在了那里：低矮的黑色帐篷里六盏明灯和七碗净水供奉在神前。塔勒巴桑盘腿坐在一片毛毡上，笑嘻嘻地看着小姑娘贝玛。于是，小姑娘贝玛走到他跟前站直身子要唱一支歌。

    我躺在床上，突然看到小姑娘贝玛以手托腮，嘴里唱着什么，那么动情，仿佛屋内的一切都幻化成了别的东西：我有幸成为了帐篷外吃草的一只绵羊；而那架铁炉变成了塔勒巴桑家的土灶，上面还煮着一锅热气腾腾的血肠；这张床变成了一片毛毡，塔勒巴桑盘坐其上，以掌击节伴奏；房屋也变成了黑色的牛毛帐篷。小姑娘贝玛把歌唱完了。在我的故事里，塔勒巴桑也想要唱歌了，他想献给母亲一支歌，歌表达的是一只母羊的悲苦。然而，当他开口要歌唱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哑了。小姑娘贝玛痴痴地看着我。塔勒巴桑不会想到命运对他是如此的不公！“这是真事吗？”我没有回答，而是端起茶碗“吸溜吸溜”地喝茶。小姑娘贝玛的眼里充满了迷茫。

    那个春天是令人感到迷茫和困惑的春天。祥云一阵一阵地蒙盖在加吉博洛格草原。其姆麻缠格山的山顶还积着白玉般的雪。塔勒巴桑看着这一切，该会想些什么呢？小姑娘贝玛沉默着。塔勒巴桑一个人走到了旷野中，坐在能够看到远方的草坡上，在心里唱起了歌。日久天长，他竟然能够与自己的影子在心里对歌了。他的思想变得深邃，他成了一个不为人所知的智者。

    “后来呢？”小姑娘贝玛闪了闪充满迷茫的眼睛。我躺在床上，昏暗的油灯的光芒投射在我的脸上，当我再次开口时，我发现自己竟在信口胡诌。“后来，菩萨化身为一个姑娘走近了他，给他指了一次路！”我看着小姑娘贝玛痴迷的表情，有些于心不忍。我的目光重又落在了桌子上方摆着的一只瓷碗上。瓷碗上古怪的图案就像是我编造的塔勒巴桑的故事的注解，令人要费些神思。

    那个夜里，小姑娘贝玛再也没跟我说一句话。

    小姑娘贝玛目光痴迷，她模仿着大人的口气自言自语：“唉！可怜的人哟。”

    我躺在床上，复又看起了自己的手稿。

    屋外，安静的风雪中，冬夜旷野上的瘦狼正以优美的合声部哼唱着一支只属于春天的古老谣曲。

    （作者为青年作家，有长篇小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