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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2年12月14日 星期五

    夏营地·夏营地

    ——写给女儿的信

    Y.C.铁穆尔(裕固族,甘肃) 《 光明日报 》( 2012年12月14日   13 版)

        卡迪哈尔:

        你还记得我们那个在高寒湿润地带的夏营地吗?从前,我每次回到我们家夏营地的帐篷时,喜欢看太阳从墨绿色的灌木丛和红色悬崖那边消失,看沼泽地泥泞中那条伸向远方的小路,倾听帐篷对面的河谷灌木丛里的小溪哗啦啦的声音。太阳最后的余晖在高高的土尔扈特鄂博那边渐渐消失,夜幕降临,牦牛群在哞哞叫着。一轮圆月已经跃上东山顶,而启明星就在雪已经融化的红色悬崖之上。我久久地徘徊在帐篷外,帐篷里冒出的炊烟飘向远方,晚风吹乱了我的头发,吹拂着山坡上的灌木林和草甸上的羽茅草,那是苍天和大地的耳语。

        但如今,自然环境的破坏,已使得那些美好的事物消失殆尽。前阵子,党的十八大提出的“美丽中国”引起了我的关注——“面对资源约束趋紧、环境污染严重、生态系统退化的严峻形势,必须树立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生态文明理念,把生态文明建设放在突出地位”。说得多么好啊!曾经温馨美丽的夏营地,是不是也值得我们进行反思?

        卡迪哈尔,那天你爷爷在电话中说,山洪冲走了夏营地好几家人的铁丝围栏,但属我们家损失最大。现在要重新买些铁丝围栏再去夏营地拉上。你要知道,如今的草原上,没有铁丝围栏就无法看护自己家的畜群了。

        在我们家夏营地上有一处煤窑,是打着招商引资的旗号开采的,它一直是我们心中的痛!开煤窑后在草地上引起的后果,你爷爷更是没有料到!

        夏季的一场暴雨后,我去夏营地看到了触目惊心的情景:长满灌木林和柏树的山坡,被挖得只剩下一片青灰色的崖壁和堆积的土石堆,停放着挖掘机、汽车和手推车,到处是简易的工人房屋、建煤窑的木料,断裂的铁丝网缭绕着青黑色的泥泞,还有一堆堆丢弃的衣物、胶轮、各种饮料瓶等千奇百怪的垃圾。黑洞洞的煤窑斜斜地伸入大地深处。大雨后暴发的山洪淹没了工人的房屋,接着山体滑坡持续不断。

        你大姑和艾花姑叙述了那场山洪:那天先是电闪雷鸣,大雨滂沱,雨水像是天上的河水决堤了。接着山洪就来了,洪水和滚动的石块猛烈地撞击着山体,轰隆隆的声音山摇地动,像是地震。你大姑说雪山下原来有雪豹窝的地方也出现了裂缝、塌陷、滑坡。

        后来的几天里,我看见被煤窑损坏了的大片灌木林、柏树丛,约有上千亩灌木林草原被毁,无疑今后将寸草不生!沙土在不断流失,雪水河源头被污染,下游的牧人们一直喝着污水!有些地方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沼泽在塌陷后露出黑土,形成深不见底的黑洞和土崖,可能是因煤矿抽采地下水而引起的塌陷!

        我和你爷爷雇了一辆汽车,把新买的铁丝围栏运到夏营地附近,然后卸下来,再用马和驴驮到目的地。

        我们带着雇来修补围栏的几个民工,牵着驴驮和马驮从河谷里的灌木丛走过时,下半身被露水打得精湿,刚卸下驮子时又下起了雨,远处山顶却在下雪。我们跑到帐篷里时,冻得发抖,冷风从帐篷底下、床板底下嗖嗖地吹着。我龟缩在床上,盖了一床被子来抵御寒冷,但还是冻得牙齿嘎嘎、浑身战栗。帐篷门口一片泥泞水渍,四周雨声沙沙,大雾弥漫。在我的记忆中,夏营地从来没有这样寒冷过。

        翌日,天空放晴,走出帐篷一看,山峰已盖了一层白雪。我匆忙去了好几座帐篷,叫几个邻居来帮忙。那天有15个牧人来帮我们拉铁丝围栏。我和牛倌把铁丝围栏驮上驴和马,再次沿着满是乱石、泥泞、灌木林和小溪的河谷,走到拉围栏的地方。

        你爷爷和15个小伙子一起干活。他从雪水河中搬起大石块,抱起来走向铁丝围栏旁边,然后又拿起一把铁锨奔到沼泽地的草墩上,用脚一下一下踩在铁锨上,铲土坯。有时候他踩空了,铁锨就滑过湿漉漉的草皮,他毕竟是75岁的老人了。

        卡迪哈尔,你知道吗?你爷爷在劳动时总像是在打仗一样拼命,他干起活来如痴如醉,那是一种劳动的激情吗?什么是他强大的动力呢?我从他身上看到了劳动的确也能让人陶醉,一如在艺术创作中、在战斗中、在虔诚的信仰和热烈的爱情中让人陶醉一样。我相信在劳动中有激情的人,是一种罕见的人。

        拉铁丝围栏之前,要把用来固定铁丝围栏的角铁钉到地上。灌木丛里到处是粗硬扎手的高山柳和多刺的鬼箭锦鸡儿,还有青黑色的泥浆中埋着的断裂的铁丝网、腐烂的水草、一汪汪积水和乱石。我们用石块钉角铁,用铁丝网专用紧线机拉紧一根根铁丝。干活的艰辛程度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中午,你大姑在看护牛羊的间隙,把煮好的羊肉和西瓜拿来了,我们在沟谷里吃午饭。一直干到太阳落山时, 我们才扛着角铁、铁锨和钢钎返回帐篷。我在乱石中崴了脚,痛得很厉害。

        整天在乱石堆、灌木丛和沼泽地里奔波,满耳是溪水声,满眼是沟谷里苍翠的绿色。眼前的雪水小溪在最窄处一步就可以跨过,宽处一般也就两三步可以跨过。就这么一条平静柔和的小溪,在山洪暴发时,在它发怒时,却是那么的狰狞。这次山洪是第108次告诉人们,在大自然面前,人类的小把戏是渺小而滑稽的。

        卡迪哈尔,我们这样一直干了7天,像往常那样,严峻沉重的劳作一下子让人变得简洁而沉默。你爷爷、大姑和牛倌的艰辛让我心惊肉跳,那种劳累和艰辛,我觉得有时简直可以比作炼狱。我心中惭愧、内疚和无奈。我蜕化了吗?从前我不就是和他们一样干活的吗?可如今我在舒适的房间里读书写作,确实和他们的生活有天壤之别。

        有天晚上,一大片灰白色的云雾从西边滚滚而来,那是暴风雨。只有这暴风雨还是和从前的一样,我不由得像小时候那样在沼泽地上兴奋地大喊起来。民工们回去了,晚上我们可以每人盖一条被子睡觉了。睡下后,稀稀落落的愁雨打在帐篷上。

        第7天中午,我在帐篷里吃过酸奶后,牛倌骑着摩托车送我到小镇,我们沿着西嶂山脊奔驰。我把夏营地的泥泞、寒冷和劳作远远抛在身后了——我从夏营地逃跑了。

        卡迪哈尔,从前,祁连山在外人看来是荒凉寒冷的穷乡僻壤,而我们认为,她是天神汗腾格里和大地母亲于都斤·额客允许我们居住生活的福地美地。她是那么威严、壮丽而神圣,我们常在鄂博上磕头煨桑,就是向这神祇、向这山河表示感恩。任何民族的文字都难以将祁连山表述透彻。但如今眼见的这一切,却让我心中很难过……

        山脊上阳光明媚,铁丝围栏的那边是一群牦牛。一头褐色的大角牦牛冷漠地看着我们,它也许在惊讶,人为什么要用这么多的铁丝网来圈住它们,不让它们自由走动呢?人为什么总是把舒适而美丽的大地挖得满目疮痍呢?

        眼前,就是从我幼时起梦寐以求的夏营地的雪山草地,是我躲避喧嚣世界时逃来藏身和慰藉身心的地方。如今我要逃往哪里?如今,整个祁连山脉无数的煤窑、水电站、矿区,像迅速溃烂的伤口一样腐蚀着这神圣的山脉。

        卡迪哈尔,托马斯·弗里德曼说,不久之后,整个“世界又热又平又挤”,真不是危言耸听……我真的不愿看到这些变化!我是牧人写作者,我不能也无法躲避这一切!我快50岁了,觉得自己除了一颗癫狂的心、不断增长的年龄,还有那群山草原和风暴之外,其他都是枉然。

        下面是我用尧熬尔语写的一首歌词,原词是用拉丁字母的转写方式写的,大致的意思如下:

        离开这蔚蓝色山脉我心中懊悔

        我不知道城市和山野谁更美好

        我只知道我的心呵

        从没离开这寂静的山野和牛羊

        汽车和楼群中穿梭的我

        早已面目全非

        惟有叹息交织我心

        如果我倒在远离这山野和牧场的地方

        风呵,请把我的魂儿带到遥远的山野

        (作者为甘肃省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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