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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2年07月27日 星期五

    车辙伸向远方

    作者:薛卫民 《光明日报》( 2012年07月27日 14版)
    插图:方金鸣

        我爷是那个年代里的一个地道的农民,美国是个什么样的国家、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在哪儿,他很可能全然不知,可他扔车辙沟里石头的习惯,做那件事时悄无声息的自然,竟如此暗合美国民众崇敬的“不自觉的善良和不经意的美德”。

     

        我要说的,是跟车辙有关的两件旧事。

     

        车辙这种人类行为留下的痕迹,从前很多,现在难得看到了。以城市为首的坚硬,让轮子一滑而过。

     

        我爷是个地道的农民,而且在他当农民的年代里,城市与乡村,彼此都像一个很有独立人格的人,谁也不屑模仿谁,乡村并不追捧城市,所以那年头没有农民工。但我爷也进城。可他进城后,总是很快就出来,回到举着炊烟召唤农民回家的乡村,在城里,哪怕只是一袋烟的工夫,我爷也不肯多流连。他进城都是赶着马车,拉去他的汗水和辛劳,卖掉菜蔬、粮食、从山里砍回的荆柴等,换回一些庄稼地里不长的日用品,还有数量微小的毛票儿,他就是用那些不断挣来的毛票儿供我父亲读书,并且让他的儿子一直读到国高。

     

        从前乡村里的好农民,光在庄稼地里是把好手还不够,还得会赶车,是好的车把式。

     

        那时进城的路,就是耕地和旷野的一部分,是尽可能挑直线选取的一部分耕地和旷野,因此很容易、很快就会印出车辙来。

     

        有了车辙的路,就是熟路;如果再配上轻车,那就是轻车熟路。

     

        轻车熟路对车把式来说,那是辛劳之中很惬意的放松,起大早上路的他们,此时完全可以抱着鞭子坐在车耳板子上舒服地打盹儿。马儿拉着空车,在有车辙的熟路上,不用车把式驱使吆喝,自己就能恰到好处地拐弯顺直、踢踏前行。

     

        “咯噔——”

     

        马车一颠。然后照样前行。

     

        抱着鞭子打盹的我爷,却被这咯噔一颠,弄醒了。

     

        醒了是可以接着睡的。接着睡往往睡得更香。但我爷不睡了。

     

        “吁——”

     

        他唤住马,跳下车。他知道走过去的车辙沟里,有一块石头。

     

        我爷把车马留在前面,自己往回走,走到刚才马车咯噔一颠的地方。

     

        果然有一块石头,在车辙沟里。

     

        我爷弯下腰,捡起车辙沟里的那块石头,将它远远地扔到野地里。

     

        回来重新坐到车耳板子上,又上路。他的盹儿没了觉没了,可能有关一个庄稼人的好梦也没了,就因为下车去捡车辙沟里的那块石头。

     

        那时的人没这么多,路上从来都不会熙熙攘攘,相反,总是冷清寂寥。

     

        也就是说,那会儿除了我爷和他的马车,那条路上再没有别的什么人了。路之外的旷野上更没有人。也就是说,我爷那样做,绝不是为了给别人看的。不光是我爷,那年代,别说庄稼人,就是城里人,也少有做什么给别人看的心机。

     

        其实我爷也知道,他明天、后天,都不会再赶着他的马车走上这条路了。至于什么时候再走上来,实在是说不定的事。可这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能让车辙沟里有石头。

     

        只要马车“咯噔——”

     

        他就“吁——”

     

        无论是在通往城里比较宽的大道上,还是在乡村之间互相往来的小道上,都是如此。

     

        与车辙有关的另一件事,是我们村一位村民的死。

     

        他姓王,族里排行老三,比他辈分、年龄大的人,都叫他王三。我不能叫他王三,我得叫他三叔,王三叔。王三叔农活儿、人缘都一样的好,总是笑眯眯的,对小孩子尤其宽待,小孩子在他面前淘气、犯事儿,都不用怕,他会替你辩解、兜着。有一年十冬腊月到了年跟前儿的时候,王三死了,正当壮年没疾没病就死了。他就死于马车咯噔的一颠,在从城里回家的路上。他不是车把式,他是坐在后车耳板上打盹,马车咯噔一颠,将熟睡中的他甩下了马车。空载的马车,最高处距离地面也不过几尺,后车耳板子离地面就更低,可就那么巧,他一被颠下去,就把脖子戳进了胸腔。

     

        我爷的年龄要比王三叔大很多。也就是说,在王三叔那次从马车上颠下来之前,我爷就不知赶了多少年的马车了,也不知已经扔过车辙沟里多少块石头了。我对我下面的猜想没有求证过,但我相信我那猜想不会错,因为古今没有新鲜事,今天有的,过去早就有过了——我的猜想就是:我爷在当车把式之前,发生在王三叔身上的那种悲剧,肯定就在另外的路上、另外的人身上,发生过,所以我爷会在赶起马车之后,始终不许车辙沟里有石头,赶一辈子车,一辈子都那样。

     

        只要马车“咯噔——”

     

        他就“吁——”

     

        唤住马,跳下车,往回走,弯腰捡起车辙沟里的石头,将它远远地扔到路外的旷野里。这样的情景在我爷赶车的生涯中,不知重复过多少次。

     

        只要路上有他马车的咯噔一颠,就一定有他的“吁”。他这样做成了习惯。习惯成了自然。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我爷的这个习惯,这个自然。

     

        不是为了给别人看。也不是因为自己回过头来马上还要走这同一条路。

     

        有去过美国回来的朋友跟我说,在美国的很多地铁车站里,在美国很多大货车拉着的大型集装箱上,都有这样的一行醒目的字:不自觉的善良和不经意的美德。

     

        也有很多人从美国回来,不说这个,他们津津乐道的是别的,而且那别的似乎都比这个耀眼。但我始终在心里暖暖记着的,就是这个——

     

        不自觉的善良,不经意的美德。

     

        我爷是那个年代里的一个地道的农民,美国是个什么样的国家、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在哪儿,他很可能全然不知,可他扔车辙沟里石头的习惯,做那件事时悄无声息的自然,竟如此暗合美国民众崇敬的“不自觉的善良和不经意的美德”。一个美国民众崇敬的做人理念,与一个东方老农的行为,居然如此合辙。

     

        看来,无论什么年代,也无论什么人种,人世间那些美好的东西,在任何民族那里,都是一样宝贵的,都是共通的。

     

        就好比车辙,钢铁水泥沥青不能完全消泯车子走过的痕迹,车辙永远都是有的。

     

        薛卫民 著有多部儿童诗集、散文集。作品获首届冰心儿童图书新作奖,全国第二届、第四届优秀儿童文学作品奖。现任职于吉林省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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