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乌兰县城,天空有些阴沉。史帝文和唐廷伟起了个大早到路边拦车,直到临近中午才搭到了一辆顺路的大货车。
乌兰这地方,地势西高东低。到处都是莽莽苍苍的大山。从东往西,数得上名儿的就有茶卡契墨格山、柯柯赛山、布依坦山、茶卡南山、哈里哈图山、希里沟南山等等。唐廷伟家在哈里哈图山中。
驾驶员的年纪比他俩稍微大一点,十八九岁,姓马。他俩叫他马师傅。
“你们叫我马哥好了,”那马摸着自己的上嘴唇说,“看,毛都还没长出来,没资格做你们师傅。”
史帝文和唐廷伟对了一下眼,笑起来,喊:“马哥!”
那马哥高兴地答应一声,脖子轻轻扭一下,盖了半个脸的长发被刷一下甩到脑袋后面。没过一会儿,头发又滑下来,他就再把脖子扭一下。每次甩头发的时间间隔差不多。他甩头发的样子很潇洒,像出没于香港电影的长发帅小伙。他就这样甩着头发开车,看起来过瘾得很。
黄昏时分,车开上了布依坦山,天空飘起了碎雪,越下越大。乌兰这地方,一年四季都可能下雪,尤其是在山上。可到六月份还下这么大的雪,连经常行走在这条线路的马哥和唐廷伟,都从未见过。
气温很快降下来,驾驶室里有机头上传来的热气,三人还是感到冷。史帝文说:“这是什么鬼天气!”
马哥和唐廷伟立即制止他:“长生天是给我们尊敬的,不能骂!”
马哥说要早晓得会遇上这样的天气,就该在柯柯赛山的马脚店里歇下来,现在必须翻过布依坦山到茶卡南山,才有马脚店了。他祈祷长生天再给他三四个小时。这期间只要不下太大的雪,他就能赶到茶卡南山的马脚店。
可是,窗外的雪一刻比一刻大,山路上的雪逐渐厚起来。马哥停了车,三个人跳下驾驶室,在马哥的带领下给车轮套上防滑链。
车再开起来,速度就上不去了。汽车前面的雪越下越厚,车轮压到雪上嘎嘎地响,已经不能压到路面上,车辙一片白色。
马哥从工具箱里扯出两件军大衣,自己穿一件,另一件让史帝文和唐廷伟裹在一起。
天黑的时候,汽车突然熄火,捣鼓半天发动不起来。马哥说:“玩完了,坏掉了!”
马哥下了车,跑到路边山崖上大喊:“周围有老乡吗?我是牦牛山矿上的驾驶员。救命啊,我的汽车熄火了!”
他喊了一阵,大山一点儿回音都没有。纷扬的大雪铺在他的头发上,他习惯性一甩,大片大片的雪花向他的左后方飞去。
他上了驾驶台。史帝文和唐廷伟冷得牙齿打架。马哥问唐廷伟刚才背的牛仔包里装的是什么。唐廷伟说是书,是课本。马哥说我们不能等死,得找个背风的地方烧一堆火来烤。
唐廷伟知道马哥在打他那包书的主意,显得不情愿。史帝文说反正中考都结束了,烧了也没什么。马哥说烧了才吉利呢,说明这些书你再也用不着了,你就读高中了。唐廷伟这才勉强同意。
他们找了个背风的大石头,在下面燃起了一堆火。唐廷伟的书被拆开来,三张五张地丢到火里去。借着火光,马哥在周围的松林下搜罗来不少落叶,盖到火上。这些落叶有些湿,在火上熏一熏,干了就好烧了。唐廷伟和史帝文如法炮制,三个人从雪底下,扒拉出好大一堆松树落叶。
落叶燃烧起来比书暖和,但书更接火,因此还是免不了要烧书的。唐廷伟从包里摸出一本书一样的东西塞到怀里说:“烧就烧吧!这可不能被你们烧了!”史帝文估计是黄晨芬给他、他又硬塞给唐廷伟的那个笔记本。可又不能确定,光线太弱,看不清。
马哥从驾驶室里摸出三个馕,一人一个,放在热炭灰上烤热了当晚餐。
马哥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同过患难的兄弟。
唐廷伟说:“苟富贵,勿相忘!”
马哥不懂什么意思。
史帝文解释说这话是陈胜说的,就是那个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农民起义领袖,意思是说将来不管谁大富大贵了,都要惦记当年一起吃苦受累的兄弟,能帮一把一定要帮一把。
马哥说:“说得文绉绉的。用我们的话说,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唐廷伟说:“倒过来就更准确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史帝文说要是明天还下雪怎么办?
唐廷伟说呸呸呸,怎么说话的你?应该说明天天晴了我们就上路——长生天有耳朵的,我们不能乱说话!
马哥不答话,脸上显出忧郁的神情。
史帝文感觉,山里人比他们靠近县城的人更敬重长生天,说什么话都把长生天放到最高的、令人尊敬的位置。
后半夜,雪仍在下,比前半夜更大了。地上的雪堆起来没过膝盖。收集来的落叶渐渐少了。马哥说我再去扒拉点落叶来。唐廷伟和史帝文要跟去。马哥说你俩只披了一件大衣,不顶寒又不方便,他一个人一件大衣,方便。说完,甩了一下头发,就转身扒拉落叶去了。
周边近处的落叶刚才都扒拉完了,得到稍远的地方。要先扒开积雪才摸得到下面的落叶,很费事,特别消耗体力。
火堆边的落叶渐渐又多起来,马哥累得气喘吁吁。
唐廷伟和史帝文叫马哥歇一会儿。马哥说离天亮还早呢,总不能等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没柴烧,到时候摸柴就不容易了。
马哥如此往返了七趟。到第八趟出去的时候,马哥说干完这一趟就差不多能对付到天亮了。天亮一切都好办了,能看清我们在哪。哪怕就是再下一个星期,都不怕。
说完他消失在火光外面的黑暗里。才一会儿的工夫,史帝文和唐廷伟听到马哥撕心裂肺的尖叫:“快拿火来!”
唐廷伟在山里生活的经验丰富,他大叫一声——“豹子!”还没等史帝文反应过来,就冲出他俩共同裹的大衣,敏捷地从落叶堆上抓起两把落叶垫在手上,捧起一捧还在燃烧的落叶,向马哥呼叫的方向跑去。史帝文也跟着跑过去。
在隔火堆十几米的地方,火光照不到的一个死角上,一头小马驹那么高的花豹正向马哥扑过去,嘴里咆哮着。两只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散发出幽暗的、阴森恐怖的寒光。
唐廷伟捧着那堆火,不顾一切向花豹冲去,花豹把马哥扑倒在地,正要下口,见了唐廷伟手上的火,大吼一声,扭头逃窜。
唐廷伟手上的那堆火已经把他手上的落叶烤干了,开始燃烧,燎得他龇牙咧嘴把火甩出去,雪地上立即散出一片红红的火星和跳动的火苗。
对面立即传出花豹的嚎叫,接着传来奔跑的花豹折断灌木的声音,花豹跑远了。花豹刚才并没走远,跑出了一段,又扭头过来观察。唐廷伟甩在雪地上的一片火光,把花豹吓跑了。
史帝文和唐廷伟扶起马哥。马哥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还尿湿了裤子。
俩人把马哥架到火堆边,靠到石头上,在马哥的裤裆里塞了几把烤干的落叶。唐廷伟已经冷得不行,史帝文赶紧把他裹进大衣里。唐廷伟身上的寒气冷得史帝文直打哆嗦。
烤了一阵火,三个人都缓过劲来了。马哥恢复了知觉,把手伸进裤裆里去理顺那几把落叶。
马哥说蛋蛋戳破了将来做男人就很成问题,这是本钱啊!
天亮的时候,雪终于停了。天空中的彤云渐渐散去,太阳照到布依坦山上,山上山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唐廷伟开始背《沁园春·雪》,刚背了两句,给史帝文打断了。史帝文说,拉倒吧,都惨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抒情!弄得激情刚刚鼓胀起来的唐廷伟很是不爽,把史帝文盯了两眼,扯开嗓门,报复式地把那首词的最后两句吼出来: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把马哥和史帝文都逗笑起来,自己忍不住,也笑了。
汽车被雪盖掉一半。山路已经看不出来了。
马哥说,我准备的干粮昨晚大家分享了。唐廷伟说我们还有,不过只够今天早上一顿。唐廷伟从已经被掏得差不多的课本中摸出两个馕。三个人分食完毕。史帝文说我们总不能在这里憨等别人来救吧?
马哥说,那还能怎么样?我还有车子在这里呢,国家财产!
唐廷伟说:“这样做你们看行不行?我记得再往前走一段路,在一个山窝里有几家人家。我跟史帝文去找,马哥在这里守车。我们去找到了,就请老乡来搭救你。”
马哥说,这主意不错。
史帝文说,马哥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去,把车门锁了不就得了。
马哥说,我本来是个农民,好歹搞到个驾驶员的差事,试用期都还没过。我可不想被他们炒掉鱿鱼!
史帝文和唐廷伟就上路了。积雪超过膝盖深,每向前跨一步,都像在拔萝卜。俩人披一件大衣走路相当困难,可又不能分开走。气温太低,谁都离不开大衣。他俩跌跌撞撞往前走。走了三个多小时,史帝文走得太累了,想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唐廷伟拉着他,不允许他停下来。唐廷伟说越是冷,越是下雪的时候,在露天行走越是不能停下来。一旦停下来就会成为冰人,就会被冻死。
史帝文只好跟他继续往前走。他俩全身失去知觉。史帝文觉得,他就像一台打开就无法歇火的汽车,这样一直突突突开去,直到烧完最后一滴汽油。
日头过午,史帝文肚子特别饿。他感到奇怪,身上其他地方都失去知觉,为什么肚子不失去知觉呢?
唐廷伟说,他那个书包里还有两个馕。
史帝文责怪他刚才为什么不带上呢?
唐廷伟说,我们要是现在就找到老乡,老乡返回去找到马哥,也得是天黑的时候。我们只要找到老乡就有吃的,马哥要等老乡搭救他,他才有吃的。把馕留下,他就能对付到天黑。
史帝文觉得唐廷伟说的有道理,说:“刚才走的时候你没跟他说。”
唐廷伟说:“肚子饿了,他会找的!”
又走了两个多小时,史帝文累得都快倒下了,眼前出现了安徒生童话里卖火柴小女孩般的幻觉。他看见地上到处都是又松又软的棉被。他使劲地眨着眼睛,眼皮闭上的一刻,他看见眼前到处都是火堆,撑开眼皮,什么都不见了。
唐廷伟搂着他的腰,不让他倒下。
史帝文说:“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好想躺一躺,躺下舒服!”
唐廷伟也在使劲地眨着眼睛,他也出现了跟史帝文一样的幻觉。但他脑子还算清醒,他说:“坚持啊。我们要是死在战场上、死在跟坏人搏斗的时候,都不耻辱;要是这样就死了,我们真是白来人世一遭了!”
“可是我们到底要走到什么时候呢?”
唐廷伟不答话,继续扶着史帝文往前走。史帝文机械地抬腿,插腿,又抬腿,又插腿。
两个人一路喘着气。
史帝文感觉胸口闷得想伸手去胸口上掏个洞,让空气直接灌进去。后来,他失去知觉,唐廷伟跟着他摔到雪地上。
重新醒来的时候,史帝文已经躺在一间屋子里,赤条条地躺在一张羊毛毡上,几个山民正用雪给他搓身子。唐廷伟在另一张毡子上,另外几个山民也在用雪给他搓身子。身子搓红了,山民端来热水给他们擦洗身子。擦完,给他俩裹上毛毡,放到屋子中央的火塘边烤火。
过了一阵,史帝文缓过劲儿来,对山民说他们还有一个兄弟在前面的汽车上。几个山民听了,作了一下分工,留一个山民照顾史帝文和唐廷伟,其他几个村民出门去救马哥。屋子里点上了灯。天已经黑了。
山民替他们烧了四五个硕大的马铃薯,烧了一盆干菜汤。几个马铃薯下肚,喝了半盆汤,俩人的元神重新回到身上,能够站起来了。
快天亮的时候,屋门被打开了。几个山民从外面抬进来一个血人。史帝文和唐廷伟一看,这不是马哥吗?
抬他进来的山民说,他们赶到的时候,一头花豹正围着汽车打转。他们赶走花豹,才从驾驶室里把马哥拽出来,人已经冻的神志不清了。他们估计,在进入驾驶室的时候,马哥已经受到花豹袭击,头上和背上受了伤,血流得到处都是。
大家从外面捧来了雪,开始给他搓揉身子。一个老山民用白酒处理马哥身上的伤口,从墙上挂的牛角里倒出一些刀伤药敷在伤口上,止住了流血。过后再用热水给他擦身。
把马哥弄好裹在一块干净的毛毡里放到火塘边的时候,雄鸡已经叫过好几遍,天开始放亮了。
史帝文和唐廷伟从山民的服饰中看出,救了他们性命的是蒙古族定居牧民。他俩不住地说谢谢:“谈都他拉尔哈拉!谈都他拉尔哈拉!”
他俩只会说这一句蒙古语。
这家主人叫部日固德。他用流畅的汉语说,是他的猎狗最先捡到他俩的!说着从墙上取下几块牛肉香巴放到锅里煮,切了几块边角料丢给门口的几条黑狗。肉煮好,装到一个盆子里,放上几把切肉的刀子,摆到毛毡中央的一张方桌上。他取出一瓶白酒,给史帝文和唐廷伟各倒了一杯,自己满上一杯。走到屋门外喊了一声。听到喊声,刚才在院子里玩的孩子跑进来,一共四个,围坐到桌子边来,早饭就开始了。
吃过早饭,唐廷伟问部日固德:“孩子都是你的?”
“这一个是我的,那三个是我哥哥的,”部日固德指点给他们看,“如今全都是我的了。我哥哥生了三个孩子,害病死了。嫂子改嫁了。我跟我哥哥只有弟兄两人,我哥哥死了,嫂子走了,我就要像他们的父亲一样,把三个娃娃抚养成人。”
“你是很辛苦的!”
“辛苦也是一辈子,享福也是一辈子!”部日固德说,“也辛苦不到几年娃娃们就长大了。先长大的还可以拖带后长大的嘛!”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微笑。
史帝文问:“你老婆呢?”
“跟人跑毬掉了——她嫌娃娃多,苦累大,就跟一个收皮张的男人跑毬掉了!”部日固德脸上尽是苦笑。
“你后悔吗?”
“我要是不收养这三个娃娃我才后悔!我哥哥死之前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他不行了,看在我们是一个母亲奶大的份儿上,帮他把三个孩子拖带大——其实他不这样说,我也是会拖带的!”
说完,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来,从里面摸出一撮草烟碎末填到烟锅里点上,惬意地抽起来。劣质烟叶的气味弥漫整个屋子。
唐廷伟看了一眼史帝文,眼睛里满是泪水。唐廷伟说:“我要是将来也碰上这样的事情,你要帮我把孩子拖带长大!”
“这话不仅是对你说的,应该是对我们大家说的!”史帝文的眼里不知何时也储满泪水。
马哥第二天才苏醒过来。他果然受到花豹袭击,幸好他灵巧地躲进驾驶室才捡到一条命。又过了四天,山路上的雪彻底消融,马哥也能自由活动了。部日固德托一个过路的司机到乌兰县帮马哥搬救兵。马哥的车子被拖回乌兰县城。马哥在跟他们告别的时候,对史帝文和唐廷伟说,别忘了,我们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苟富贵哦,勿相忘!”马哥甩了一下他的长发,学说唐廷伟的话。
部日固德对马哥说,将来他再出来跑车,哥这里就是你歇气喝茶的地方。
在部日固德的帮助下,搭到一辆过路卡车,唐廷伟带着史帝文终于抵达了他那位于哈里哈图第十二道拐上的家。离开的时候,部日固德给他们煮了两块牛肉香巴。史帝文把身上所有的钱掏出来,要补贴部日固德。部日固德坚决不收,他说:“我要是收了你们的钱,我的心就是黑的,将来就上不了天堂,长生天时时刻刻把我们看着的!”
卡车在山路上腾起长长烟尘,把部日固德和他的孩子们远远地丢在莽莽苍苍大山脚下的山坳里。那地方连名字都没有,只晓得在布依坦山上。
史帝文到现在还记得,汽车开出老远,当山坳里那温暖的屋子和炊烟以及站在屋子前面的部日固德和他的孩子们即将从他的视野消失的时候,他曾轻轻地呼唤了一声:“长生天啊!”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天空蓝汪汪的,是那样圣洁慈祥,纤尘不染。
李新勇 1971年生。作品见于《花城》《长城》《飞天》《散文》《北京文学》《山花》《小说界》等刊物,多部作品被转载,并选入多种年度作品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