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都知道,这世界上,在影响巨大的诺贝尔奖之外,还有一个美国人马克·亚伯拉罕创办的“搞笑诺贝尔奖”。此奖自1991年起每年颁发一次,目的是选出那些“乍看之下令人发笑,之后发人深省”的研究。
2005年“搞笑诺贝尔奖”的物理奖,颁给了梅恩斯顿和帕奈尔。1927年,为了计算黏度极高的沥青在室温环境下的流动速度,澳大利亚昆士兰大学专家托马斯·帕奈尔将一些沥青融化到一个漏斗里,使之冷却,然后等着它像液体那样滴落。他等了8年,第一滴沥青才落了下来;又等了9年,等到了第二滴。看过这两滴滴落的沥青,帕奈尔溘然长逝。之后,约翰·梅恩斯顿接手这个试验,一滴一滴地继续等待,在2000年等到了第8滴。报道颁奖的新闻稿最后说,“如今梅恩斯顿正在望穿秋水地等待第9滴‘沥青液体’掉下来。”看到这里,我哑然失笑,心想,这两位老兄前仆后继,就为了看那八九年才滴落一下的黑乎乎脏兮兮的“沥青水滴”,真是匪夷所思。
介绍那个试验的英文网站上有一幅照片,梅恩斯顿面对试验装置,果然是“望穿秋水”的表情。看着老态龙钟的梅恩斯顿,我再也笑不起来,转而对他肃然起敬:他和帕奈尔竟能如此有耐心地去观察沥青滴落之慢。八九年一滴,人生能有几个八九年?目前健在的梅恩斯顿还能等到几滴?何况,试验是如此枯燥无味。
向澳洲两位专家遥致敬意的同时,我也在想,这种试验在咱们中国会不会有?估计不会。如果哪位专家提出这个“创意”,别人肯定会说他脑子进水,是地地道道的傻子——从事这样的试验,终其一生都得不出结论,拿不到“成果”,不是傻子又是什么!而“成果”,是专家学者安身立命的根本,是科研机构和大专院校支撑门户的梁柱呵。我们早已习惯于急功近利,容不得旷日持久。莫说像“沥青水滴”这种极费时间的试验,就连三五年才能完成的项目都得不到专家的青睐了——每年必交的成果报告,早把某些人逼成了疯狗。不能慢,要快,要快!最好是一年一个或者多个成果,而且发布成果的时候要像放烟花弹一样有声有色,让全世界瞩目。可惜,烟花弹放了不少,到头来都是浮云。
不笑专家和体制了,笑我自己吧。我这人年轻时是急脾气,与“只争朝夕”的主旋律合拍,容不得半点缓慢。与同伴走路,我都是走在头里,并且频频回头催促他们;我还嫌吃饭耽误时间,经常幻想肚皮能像橱柜那样开个门儿,一天打开三回,放进一些饭菜了事;早上去公园跑步锻炼,听到一种节奏极慢的音乐,看到有人随着这音乐慢悠悠地打太极拳,我难以忍受,急忙跑开,心里说,哎呀,这么慢,让人怎么活呀?我性子快,却爱上了写作这件慢活儿,于是备受折磨。尤其是写长篇,就像堆一座山一样,今天培几锨土不见高,明天培几锨土还不见高,那份焦虑难为外人道也。等到终于完成了初稿,我也用“十年磨一剑”的古训激励自己,然而磨上几个月就烦了,索性交稿完事。后来增了些年齿,看了些好书,接触了一些方外人士,才知道自己的心态和行为多么可笑。从10多年前开始,我努力改变心态,每天还要静坐一段时间,久而久之,我的性子,我的生活,都由快变慢了一些。然而,由于习气没有根除,也因为身处这个喜快厌慢的社会,在某些时候还是急躁加浮躁,与帕奈尔和梅恩斯顿相比,实在是汗颜。
我想,世间诸法,快慢随缘,当快则快,当慢则慢。我们追求一日千里,更应该欣赏水滴石穿。
让我们继续关注昆士兰大学实验室里的“沥青水滴”试验吧。我希望,等到又一滴沥青落下来的时候,那微弱的声响,能给世人以警醒。
(作者为著名小说家、山东省作协副主席,有《双手合十》等多部长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