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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2年05月04日 星期五

    哭 歌

    作者:原 因 《光明日报》( 2012年05月04日 14版)

        被歌声感动,是每个人都有的经历。但像火焰一样灼烧你,苦水一样呛你、淹你,使你永生难忘的歌声,你听到过吗?

        我十六七岁时,正值“文革”后期,父母遭到监禁,我被逐出公寓,是一位60岁左右的老人接受我为其房客。在那间容我栖身的散发着霉味的小黑屋里,我常常抱起吉他。我总是很动情地让吉他低回的颤音成为一袭斗篷,被我披着向远方眺望。忧伤是镶在那袭斗篷上的花边,哀怨是缀在那袭斗篷上的丝绦,我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座荒岛的悬岩上,眼前是怎么也望不到边的茫茫夜海、沉沉黑浪,泪水常常悄然滚出我的眼眶。

        然而,总会有一缕幽香恰逢其时地向我飘来。它来自不远的堂屋。那里的案桌上有一只香炉。有一捧香末又被房东老人点燃了。坐在那里,他半睁半闭着眼睛,神情黯然,扁平浮肿的脸,恰似一只木鱼。有人告诉我,40多岁上,老人结过婚。妻子年轻漂亮,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后,就跟一个外乡的年轻匠人私奔了。儿子是他熬粥喂大的,现已读初中,长得清瘦苍白,却活活泼泼的,很爱笑。有时我想,老人的焚香,也许是在弹奏自己的郁结吧?也许是在哼唱无词的怀想吧?不管怎么说,那幽香能使我的心变得沉静。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季,开春以来就没有下雨了,田地龟裂,稻禾枯萎,树木开始发黄,赶上了百年不遇的大旱。每个人都感到说不出的焦躁。我的吉他声也就更经常地一直响到深夜了。

        一天夜晚,天空突然在自己的胸前悬挂出一幅大气磅礴的油画:一道道电光的鹰爪抓起一块块雷声的巨石,狠狠地向无边的浓黑砸去、砸去……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景象啊!郁闷被击退了,沉寂被粉碎了,远方一次又一次被照得雪亮。我感到莫名的鼓舞,不禁走到天井里来回踱步。

        这时候,我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它呼啸着,有时高亢,有时低抑,有时清亮,有时嘶哑,悠长而沉雄,激昂而悲怆,蕴含着震撼人心的力量。呵,这是哭声,是那种有着宽宏嗓音的发自肺腑的号啕大哭,但又有着明显的节奏和旋律。我循声走进堂屋,见是房东老人在吟,在啸。竭力仰起粗短的脖子,他一双眼睛从来没有过的明亮。

        出乎意料。超乎想象。

        老人也很快就发现我了。他不好意思地向我笑笑说:“嘿,要下雨了,能插秧了,真高兴。乐乐哩。”

        乐乐?他是在唱歌吗?为着能有一个好年景,一个生活在城里的小小老百姓,竟高兴成这样。想不到抑郁的他,内心深处竟有一片辽阔而充满热情的天地。我有点为自己经常奏响的吉他的卑微而感到惭愧了。不过我深感不解的是,难道哭也是歌吗?

        也许老人也看出了写在我脸上的问号,他接着对我说:“这是早先流传于民间的一支无词哭歌。由于太悲凄,渐渐就失传了。只有我还会唱几段。过去,为给孩子他妈逗乐,我常唱的。后来……”他沉吟了半晌,又说:“……后来就很少唱了。”说完了,他就沉默下来,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那一夜,他没有焚香。

        一场雷雨过后,满院子的积水。第二天一早,老少房东就和我一起对出水道进行疏通。“不好听。”衣袖高卷,撅着屁股在掏水洞的少年突然抬起头来对他爸说。显然,他指的是昨夜他父亲唱的歌。

        “你的嘛……”转过头来,那少年又对我说。对我平日里的吉他弹奏,他大概也要作点评价了。我略感惶恐。然而他又很友善地改变了话题:“蛐蛐叫啦,鸟叫啦,那才叫好听哩。又脆又亮的,是高兴的声音,是敲打银子的声音。”那一刻,他稚气的脸微微仰起,显现出一副凝神静听的表情,特别纯真,特别动人。说完,他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清脆而爽朗,使得一片洒落院心的阳光也仿佛随之轻轻摇曳。“那是,那是……”老人附和着,嘿嘿嘿地笑着,把一个肥硕的脑袋,点得跟啄米鸡一样。我想,今生今世,大概是再也听不到他那不讨儿子喜欢的歌声了。

        不久,那孩子初中毕业了。为了有一个较好的前途,他未办留城照顾证,响应号召下乡接受再教育去了。

        小院的夜,香火味氤氲如常,吉他声郁悒如常,只是时不时会有老人一声两声长长的叹息盘旋着起飞。这悠长的叹息能穿过夜空,成为他远在乡下的儿子梦境中的一片晨光吗?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周围的夜更其寂寥。

        然而,不久后,我竟又一次听到了房东老人的哭歌。

        那天傍晚,城郊发生了一起车祸。一张稚气的脸上凝神静听的表情永远僵硬了;一串清脆悦耳的笑声永远冻结了。暮霭中,一阵拖拉机空旷的“突突”声,伴着小房东被碾轧得血肉模糊的尸体向老人驶来。

        老人的伤心、绝望是可想而知的。不论他怎样发疯般地扑上前去,怎样呼天抢地的号叫,这个世界留给他的也只是一个个更加孤寂的长夜了。

        他砸碎了香炉,高声地哭唱着。那是曾经震撼我心灵的节奏和旋律,但更让人心颤。它是一把又一把钢锥,向苍穹飞掷;它是一团又一团烈焰,向四围喷吐。那是一只饿虎声嘶力竭的狂啸;那是一只苍狼孤郁凄厉的长嚎。

        他的胸腔是一道深谷吗?长风正在穿越。他的喉咙是一条隧道吗?激流正在涌泄。天,在抖动;地,在摇闪;夜,在断裂。

        歌声一直燃烧着,直到老人的心力完全化为灰烬。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老人的哭唱。

        很长时间,我都无法从那歌声所引起的心灵震颤中挣脱出来。是的,是那支哭歌,使我理解了自身以外存在着的那些痛苦,使我开始了对更广阔的人生的关注,使我学会了同情。

        直到如今,那歌声我仿佛还能听见……

        原因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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