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喜欢郊区是因为他们没有住在郊区。到后来,丁光搬到这里来,小区的房子恰好就建在小美误以为是“韭菜”的那片水田上。他觉得自己像遭到发配。失去了商业中心区那片五光十色的霓虹,就等于生活中没了光泽,一切都变得灰灰的。他不止一次地在小美面前流露出不满和无奈……
城市郊区的那些果园、农田,还有荒地,不知从什么时候被东一块西一块地挖掘开来,栽上了钢筋水泥柱子,仿佛是一夜之间便长出了厂房、商厦、高尔夫球场和一片一片的住宅区。大约两三年前,这里还是一派田园风光,城里人到了节假日都往这里跑,他们戴着鸭舌帽,穿着休闲服,背着牛仔包,绿荫下啊,小溪边啊,又是聊天、又是拍照、又是钓鱼,或者闭上眼睛,听听风吹过的声音,享受享受温煦的阳光。丁光他们的恋爱正是在这地方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那时他的小美可爱极了,对着大片秧苗惊呼:“哇塞!好多韭菜。”暮春的太阳一下山,郊区的温度骤然下降,一般要比城里低个两三度,丁光脱下夹克衫,披在小美身上,小美飞快地吻了他,在他脸颊上留下鲜红的唇印,这就好比在资格证书上盖了章。他把小美介绍给别人时,不用再模棱两可地说“我朋友”,而是理直气壮地加个字:“我女朋友”。这一切都是从郊区开始的。
许多人喜欢郊区是因为他们没有住在郊区。到后来,丁光搬到这里来,小区的房子恰好就建在小美误以为是“韭菜”的那片水田上。虽然这里已经规划进了市区,但包括丁光在内的人们都转变不了观念。单位给他分了房,他不但体会不到乔迁的喜悦,相反觉得自己像遭到发配。对于他来说,失去了商业中心区那片五光十色的霓虹,就等于生活中没了光泽,一切都变得灰灰的。他不止一次地在小美面前流露出不满和无奈,小美不但没有与他一样的感受,还找到了问题的症结,她认为这不过是他对婚姻失望的一种托辞。正如她所说的那样:“结婚就是为了使两个人能在一起,如果你真的爱我,你就不会在意我们在哪儿,你就会只守着我哪儿也不去!不会到外边去疯!会时时刻刻守着我!”
丁光躺在那里,咧了一下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是不是?是不是?”小美大声说:“所以你才总是出去总是出去总是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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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的,往城里跑也没能提起丁光的兴趣,一是跑得累,二是城里好像也没能给他想要的东西。他究竟要什么?自己也糊涂了。不知道从哪天起,丁光学会了打麻将。他彻底忘了自己说过的“打麻将最浪费时间”,一次次替自己开脱:“在这鬼地方,时间就是要拿来浪费的。”小美对他跟那帮村民搅在一起表现出十分的不屑和愤怒。但她的挖苦、嘲笑不但没能将他留住,相反将他往外推,使他跑出去更勤。现在郊区的村民真是有钱,靠乡里卖地分红,自己还建房出租。来租房的都是些城里的小白领,这种握手楼的租金总是便宜过公寓吧?小白领们把一个月的工资大半交给了村民,换句话说小白领们是在给村民打工,所以要说做老板,村民们才是真正的翘脚掌柜,两手一抄,钱就来了。村民们好像还没怎么准备好,就成了首先富起来的人。没了农田,用不着下地,时间都泛滥了。该干些什么好?刚开始他们比丁光还要头疼,渐渐的,才找了自己新的生活方式,打牌喝酒,或者睡睡懒觉。他们的孩子也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生活方式,个个游手好闲,东游西荡,摩托车上装有音响,刺耳的流行乐响彻大街小巷。城里人轻蔑地叫他们“二世祖”。直到现在,大家依然弄不明白,这座城市的兴起与繁荣除了给这些农民带来了钱还带来了什么?
总而言之,丁光现在的日子是白天疲疲遢遢地上班,晚上生龙活虎地打牌。依他的性格,应该是瞧不起那些毫无文化、光脚搭在奔驰车挡风玻璃上的村民,可不知怎么搞的,他和他们却相处得十分融洽,甚至有点如鱼得水的意思。最开始丁光还有些内疚,那是对小美的,也是对自己的,渐渐的也就心安理得了。现在终于轮到他的小美憎恨这个“郊区”了,看着老公成天不着家,她很是怀念恋爱时住集体宿舍的那些日子,那时他俩窝在8平方米的小屋内,一转身便能看见彼此,甚至碰触到彼此,多么温馨啊。现在有了房子,房子还不小,照说应该过得更加红火,却成天见不到人。一个人睡不着时,小美就总是在想,假如现在让丁光回城去,他还会不会?
“你总是出去总是出去总是出去!”丁光的小美生起气来也就只会说这句话。
“我不出去我待在家里干什么?”丁光说。
“你总是晚上出去你干什么?”丁光的小美说。
丁光没话了。
“我要是也总是出去呢?”丁光的小美说。
丁光还是没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看看哪个女人会整天不在家?”
“我让你看看会不会!”小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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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丁光爱打打麻将、与小美闹闹别扭之外,我们还有必要说说那间小发廊,因为丁光除了去打麻将之外,去得较多的地方就是这家小发廊,剪剪头发啊,或者是去那里把头发洗洗。那小发廊,也就那么两间小房吧,在小区游泳池的侧旁。卖过一阵子游泳衣游泳裤和救生圈什么的,后来就一直空着。半年前,有个潮州人把它租到手了,还把它给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人们不知道这个潮洲人租那房子要做什么?等到那些电锯声、电钻声、锤打声消停下来,他们才发觉原来是要开发廊,发廊还起了个特别的名字叫“从头来”。每到晚上,特别是冬夜,游泳池停业,打着“从头来”三个大红字的灯箱大老远就能让人望得见。发廊嘛,也就是为顾客吹吹剪剪洗洗,这么小的发廊,还能做什么呢?所以生意也就很清淡,那个梳马尾辫的年轻理发师带着两个洗头妹在里边,有时会忙忙碌碌一阵子,但更多的时候是没什么事,三个人就在一起嘻嘻哈哈地打打扑克,还互相往脸上贴纸条。那个潮州人呢,只是偶尔过来看看,嘴边叼支烟,晃着,东看看,西看看,然后一转身,又不见了。
大概两个月前,可能因为生意不怎么好,潮洲人把里边那间屋腾出来转租给一位年轻的小姐,于是住宅区的居民散步时可以看到发廊的玻璃墙新贴上的“漂染红唇”的广告,下面是“美容护肤”、“按摩”等蓝色字样,那位年轻的按摩小姐呢,也紧跟着出场了,登台了,她姓黄,长得其实也不算漂亮,但就是会打扮,喜欢穿紧身衣,牛仔裤,头发梳得高高的,盘了个海螺形的发髻,还留下一绺像似不经意地滑落下来。她会忽而躲在广告后面,露出一截称得上曼妙的腰身,忽而斜倚在门框上朝里看电视,这样的风姿,这样的举止,怎么能不让某种渴望而又不安的东西涌上一些人的心头?这就让更多的人对她所做的生意感兴趣、对她的那间小屋感兴趣了。
“里面什么也没有,除了两张按摩床。”
这话传得却比什么都快。
“上了按摩床就什么都有了!”
这话传得就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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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有城市的好,但总归是太热闹,郊区呢,也有郊区的好,那热闹是处在一大片安静中的热闹,一大片的安静中,忽然有个热闹的所在,那热闹才更吸引人。所以,到了夜间,人们总是往小发廊那边跑。此刻的丁光,正从一大片的黑黑暗暗中走向“从头来”发廊,这地方他已经是太熟悉了,那声音,那气味,那镜子,那灯光,那满墙贴着的美人照,那剪头发的咔咔声,还有那吹头发的嗡嗡声,包括那个梳马尾辫的年轻理发师和那两个洗头小姐嘻嘻哈哈的说话声,丁光是太熟悉了。丁光喜欢这种气氛,轻松,散漫,而且带有一点点界限模糊的暧昧。他简直是有些上瘾了。
见丁光一下子从黑暗中走到一片明亮的光线里,那个年轻的梳马尾辫的理发师笑眯眯地朝他点了点头,“马尾辫”现在没事做,正在看一张烂报纸,人们一般晚上都不理发,晚上来这里的客人主要是洗头。年轻的理发师是个爱说爱笑的人,做活儿特别的细心,又特别的爱琢磨事,最近他已经在向那个按摩小姐学习按摩了,这地方,那地方,这么按,那么按,但他总是笑,有时候,他会在自己身上按,东按一下,西按一下,然后忍不住笑起来,最终他明白来这里按摩的人其实并不关心自己被怎么按摩,他们关心什么他们自己知道。丁光和梳马尾辫的年轻理发师还有那两个洗头小姐已经很熟了,是那种互不了解的熟。
都晚上十点了,别的行当早已关门,可对于发廊来说,生意仿佛才刚刚开始。一个洗头妹已经走了过来,把一条毛巾搭在丁光的脖子上,小心翼翼地把布边塞进衣领里。
“先生用哪种洗发水?”声音是细的,声音一细便容易尖,尖到一定程度就有些刺耳。丁光这才注意到声音很陌生,他从镜子里打量着那张圆圆的脸。没错,这小姐是新来的,才两天,岁数呢,顶多也不过十六七,皮肤黝黑,土气还未褪尽,耳朵上穿了一串银色的耳环,类似于连环画里的九环大刀。这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城里人千方百计地想要接近自然,而这个最贴近自然的女孩却想把它甩得干干净净。丁光随便指了一种最近广告做得很多的洗发水,然后,坐下来,然后,低下头来,然后,他听到了水响。很快,他感到堆积在头上的液体慢慢渗进头皮,凉丝丝、麻酥酥的。他疲惫极了,身体沉甸甸地往下滑,滑到一定程度,又一挺一挺,再把身子直起来,将那两条腿架在了条桌上。
丁光刚刚在家里跟小美吵了架,每吵完一次,他就偏要从家里出来,好像是不这么做就对不起小美,对不起所有人。
“你总是出去总是出去总是出去!”小美在他身后大声喊,但声音还是被他把门猛地一甩挡了回去。吵架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吵来吵去,两个人累得跟风箱似地嘶嘶喘气,到头来问题还是问题。网上说,洗头是放松身心的好方法。输钱、受气、或者是不被领导重用,反正现在一有不高兴的事,丁光就喜欢往这里跑,只要一到这里,只要一躺下来,只要一闭上眼,只要一挺直身子,只要感觉那双手,感觉那种感觉,好像一切郁闷一切忿恨和一切委屈就都消除了。
这洗头妹显然是个生手,把丁光的脑瓜当面团搓,毫无章法,转眼间洗发水发酵似地蓬松起来,她将两只手插进去都看不见了。有两朵雪白的泡沫掉下来,刚好盖住了丁光的耳朵,让他不由想到北方人戴的护耳。丁光把头猛地甩一下,又甩一下,这便是抗议。那洗头妹方寸大乱,急忙捧住他的脸,从鬓脚两边往上推,镜子里的男人头发像冰激凌一样尖尖地垒起,有一大堆泡沫飘然落下。她没能及时捧住,待她再去接时,它已雪花般地飞扬。丁光的眼睛跟着满屋子的肥皂泡转来转去,突然在一个硕大无朋的肥皂泡里看见了小美缩小、变形的身影。开头他以为是幻觉,因为小美从来舍不得上发廊的。丁光侧了一下脸,瞟了一眼镜子,真是小美。
丁光听到了,听到黄小姐的声音:“请进请进请进,美容吗?”
“有没有按摩的?”
是丁光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
“有。”黄小姐说。
丁光从镜子里看见小美朝他这边瞥了一眼。
小美说:“有没有异性按摩?”
黄小姐的笑声有点尴尬:“没有,就我和林小姐。”
“凭什么对男人就提供异性按摩,对女人就没有?”
理发师到目前为止还无所事事,他把手里的烂报纸放下:“不是没有,就怕不够专业。”还没说完自己就先笑了起来。
小美把“马尾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你这小姐的头发长得可真好。”
大家都笑起来,只有丁光阴沉着脸。
年轻理发师把马尾辫解开一抖,用力一甩:“比你保养得好吧?”
小美装作没听见,眼睛往里间瞅,最终目光还是回到理发师身上。
“那就你了,”她对“马尾辫”说,又对黄小姐挑衅地说,“我不信你的手段比他高明多少。”
黄小姐想笑,却没笑出来,她不知出了什么事,好像是有事了。
丁光的脑子里“轰”的一声,是,一片炽白,是,有一团火从那炽白里烧了出来,是,一下子就烧到脸颊和耳根上。他眼睁睁地看着小美跟着“马尾辫”走进了里屋。黄小姐这才开始笑起来,声音很低,可又无法让它继续低下去,就只好跑出去笑:“吃吃吃吃、吃吃吃吃”,这笑声简直就是一股洪流,朝着丁光席卷而来。要是别的女人这么干,他或许会笑得比谁都响亮,可现在轮到自己头上,却只想哭。他僵在那里好一会儿,又一下子直愣愣地站起来,顶着满头的泡沫,把洗头妹吓了一跳,她以为是指甲抠破了他的头皮,或是泡沫弄到了他的眼睛或者T恤。丁光站了一下,又猛地坐下。好像是为了戏弄他,里间的屋门这才徐徐地关上,在快接触门框时却意外地加速,“砰”的一声,丁光如被流弹击中,躺了下去,眼睛盯着天花板。突然,他又把头扭过去看着黄小姐,她已经笑完了,从外边又进到发廊里来,可能是看到了丁光,或者那扇关上的门,她忽然又笑了起来,但生怕被他发现,只好把脸别过去。
丁光把身子支起来,头发还没擦干,水答答地滴在人造革躺椅上。他身后的洗头妹递过来两根棉签和一片纸巾。丁光掉过脸朝外边看看,外边是郊区的那种黑,黑之中有灯光一闪一闪,有车过来了,这车去什么地方呢,谁也说不出来,又有灯光一闪一闪地过来了,又是车,好半天,丁光才明白那边是路,那条路从东到西,一直往东就到城里了,要是往西,又是一个村庄,既然是路,能没车吗?他妈的!丁光把眼睛闭了一下,马上,脑子里都是小美的肌肤,小美的肌肤像琴键一样在下沉,在反弹,在下沉,在反弹,现在弹奏这皮肤的是“马尾辫”的那双手,这原本应该是自己来演奏的,现在却被别人行使了权利。他睁开眼,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丁先生,”黄小姐说话了,“今天您不再按一按吗?”
丁光咧了一下嘴,忽地从椅子上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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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丁光和他的小美平行躺在各自的按摩床上。丁光闭上眼睛,小美也闭着眼睛,他们谁也不搭理谁,丁光知道躺在旁边的小美的哼哼唧唧是做给他看的,丁光现在,心里满满的都是说不出来的滋味。时间仿佛跟丁光过不去,慢慢悠悠的,从来都没有这么慢过,但好在还是有过去的时候。小美先从那边爬了起来,然后是丁光。丁光抢先穿好了衣服,穿好了鞋子,抢先从里间出去,抢先去付了两份按摩费,然后从发廊里一步抢了出去。小美也出来了,紧跟在他的后边,才走出几步,跟在他后边的小美突然“哎呀”了一声:“我的发夹还在那个鬼地方。”两个人又都同时站住,都回过头去,看着发廊门口那片明亮的光线。
“别要了?”丁光说。
“别要就别要了。”小美说。
“回吧。”丁光说。
小美却突然抽泣起来,像是从来都没有这么委屈过,从来都没这么伤心过,从来都没有这么想哭过。
丁光咧了一下嘴,清清嗓子,却没有任何话说出来,他把手轻轻地搭在了小美的背上,很轻。
厚圃 原名陈宇,居深圳。曾获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广东省青年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