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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个双肩包，一身运动服、一顶旅游帽，微胖的身材，略低的个头，圆圆的脸庞上架着一副红框近视镜，笑起来甜甜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缝儿。
2009年8月17日上午，23岁的临沂姑娘张广秀正式到烟台市福山区福新街道办事处垆上村报到上任。
她是一名大学生村官，职务是村主任助理。
接待她的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王子龙心底闷闷的，大学生当村官？头一回听说这个新鲜事儿，一个农村娃，好不容易考上大学，进了城市，为啥又要回到农村呢？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娇滴滴的，来到农村能干啥？
散发着浓浓清香的樱桃园，静静地栖息在幽蓝而辽阔的天幕下。一群灰头土脑的麻雀们“唧唧喳喳”地在头顶上飞来飞去，似乎也在欢迎着自己。乡野的空气里弥漫着醇厚的泥土和草木的气息，还有粪肥的味道，这是广秀从小就熟悉的。
哦，从今之后，我就是垆上村的村民了。广秀暗暗地想。
天气正在渐渐转凉，樱桃已谢，只有蓊蓊郁郁的樱桃树，微笑着站立在淡黄的秋风里，做着明年的梦，也是她的梦……
二
垆上村只有广秀一个大学生村官，又是一个女孩子，住宿、吃饭都不方便。
于是，组织部门便安排她住在垆上村所属的福新街道办事处。办事处里有食堂，有集体宿舍，还能洗澡。但是宿舍十分紧张，一间大屋里挤了11个人，都是各村的女村官和在办事处工作的未婚姑娘。
广秀入住的当天，便感觉屋里哪里不舒服。宿舍里有3个窗户6个窗帘，原本淡绿色的窗帘，暗暗的，黄黄的，看来是好长时间没有清洗了。她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后，就小心翼翼地把窗帘摘下来，到水房里仔仔细细地洗了起来。晾到阳光下，一会儿就干了。重新挂上去，像沐浴过的头发，蓬蓬松松，清新飘逸，散发着淡淡的香皂味儿，溢满了屋子，顿时增添了温馨的气息。
广秀在村里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电子办公全面引入到小村的政务工作中。
那是进村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村里通过远程教育组织收看科教节目，由于村管理员对电脑操作不熟练，有些不知所措。张广秀便主动接过来，开机、点击、播放，整个过程一刻也没有离开。
原来，村里几年前就有了一台计算机，但只作为远程教育使用，村干部不会打字，更不用说文字编辑、制表制图、数字统计、上网发邮件了，所以，村两委的工作总结、呈送上级的统计报表和一切文字文件，还都是传统的手工书写方式，用尺子打出歪歪扭扭的粗粗糙糙格子，一页一页地填，一字一字地写。
这样传统的村务办公形式，不仅效率低，还极容易出错。
广秀眼前一亮，似乎开启了一扇大门。
她把电脑认真地擦拭了一遍，重新安装了程序，一会儿功夫，便连接了网络，各种花花绿绿的窗口开通了，世界各地的信息扑面而来，像潮水一样，像大海一样，比报纸上还全面、鲜艳、及时。接着，广秀琢磨着用Excel绘制成表格，存到电脑里，今后再填表的时候，调出来改一改就行了。
广秀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用鼠标点击着绘制表格工具里的那个“小铅笔”，轻轻一带，一条横线就整齐地画出来了，再往下一带，笔直的竖线挺立在屏幕上。不一会儿，一张《垆上村村民居住情况统计表》就绘制出来了。接着，她舞动双手，噼噼啪啪，把麻麻密密的文字信息输入进去了，再一点鼠标，打印机“吱吱呀呀”地就吐出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从派出所里把全村的户口户籍资料全拷回来，开始给每个人建立一个翔实的电子档案。
广秀的脖子上经常挂着一条蓝色的带子，下面缀着一个黑黑的小方块儿，配上她新买的一件蓝色毛衫，又酷，又时尚。妇女主任侯华以为那是城里新时髦的一种项链，就好奇地问她是什么材质的。
广秀笑一笑说：那是U盘，装着咱们全村的所有信息。
侯主任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闪烁着疑惑的问号。
三
“张儿，我家中午包饺子，下班后过来吧。”
“听说你爱吃大枣饽饽，晚饭时一定来啊。”
村里有一个规定：凡60岁以上老年人，每年补助400元；70岁以上老年人每年补助600元。
村里符合这一标准的老年人有160多人，但这个数字一直在变动，几乎每月都有59岁进入60岁的，也有69岁进入70岁的，还有突然去世的。所以表格一直要调整，她需要时时操心，不敢有半点疏忽。
有一次，她在村委会会议上大胆提议：村里70岁以上的老人过生日时，由村委会出面，订赠一个蛋糕。咱们村里正在城镇化，咱们的生活情调也应该向城里人看齐，让老年人生活得更温馨、更浪漫。这不仅体现了尊老敬老的民族传统，也可以促进全村干群关系更加和谐。
不用说，她的提议得到了大伙的全体通过，这一项工作也就归她负责了。
她走家串户，送蛋糕，拉家常，笑声满大街。
广秀感觉好幸福啊！
垆上村人世代春种秋收，完全是传统农业，种植小麦、玉米、大豆和甘薯等。1986年之后，村里开始调整种植结构，发展了一部分优质苹果，村民们开始小富起来。1996年开始，又试种了几百亩樱桃，不想这一下更是找对了门路。由于土壤气候特别适宜，此地的樱桃品质奇好，迥异于外地，很快就打开了市场。
村头有一条小河，叫柳子河，由西向东呈半弧形，环抱着小村。这也许是天底下最短小的河流了，发源于邻村的小杨家丘陵，泉水常年流淌，往下游6公里就流入了黄海。小河虽短，却大部分围绕着垆上村，实实在在是小村的母亲河。
河水潺潺，流动着白白黑黑的日子，滋润着绿绿黄黄的小村，小村的樱桃园，以及樱桃园里青青红红的樱桃梦……
四
想起考取村官时的情景，广秀常常偷偷发笑。
2009年初，山东省酝酿着第一次统招大学生村官。姐姐最早得知了消息，从老家打电话让她上网报名。
那时候，广秀考研和教师资格考试陆续失败，正沉溺在灰灰的懊丧中。看到这个信息，她似乎又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当年5月，经过一系列程序，她终于取得了报考资格。
整个烟台市，报考的大学生2000多人，录取名额只有160人。
考试那一天，她乘坐公共汽车，来到了位于烟台市委党校的考点。考场里30人，大家都很紧张。
十天之后，成绩出来了。她和500多人顺利通过了笔试。
面试是在半个月过后的一天下午。
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由于天热，广秀多喝了一些水。可是，这一下可“要了命”，给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广秀是一个略胖的女孩儿，少女爱美的天性使然，这天她又选了一条略瘦的裤子，肚子一涨，结果把裤扣给撑掉了。
赶到面试点的时候，她被通知是第二个面试，时间马上就到，回去换衣服根本来不及。广秀羞涩得脸色通红，这可怎么办呢？没有腰带，她脱下丝袜系在腰里，也不行。时间到了，她只得勉强拉上拉链，吸着气，收起肚子，战战兢兢地走进了考场。
走出考场，她懊丧得直跺脚，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直骂自己没有出息，是废物，饭桶，倒霉蛋，一个天生的萝卜干。她想：完了！这次肯定玩完。
一个多月后，还没有音讯。她更加失望了，便怏怏地回到了老家。
实在没有想到，7月下旬，烟台市委组织部的电话来了：她居然考中了，而且成绩还不错，是第25名。
她的眼前，顿时爆发出满天五彩缤纷的礼花！
五
一夜南风，垆上村全白了。
2010年3月上旬，广秀终于见到了梦寐已久的樱桃花。
樱桃花极似梨花，轻风吹拂，犹如白雪盈盈轻颤，可果实怎么又变得那般地鲜红呢？这大自然真是琢磨不透呢。半月后，花瓣悄然凋谢，长出绿油油毛茸茸的细碎叶芽，随之，叶片盈盈而阔大，下面暗涌出一簇簇颗粒状的密密实实的青胎，像绿豆。第二天，又变成了豌豆……
广秀经常到樱桃园里帮工。猛然，她的心中也发酵了一个美丽的设想：在村里租三亩地，种大樱桃。
很快，她拿出了一个激情的创业规划，交给了王支书。
王子龙支书笑一笑，这姑娘，心劲真大，可是还幼稚啊。便给她泼一泼凉水，种樱桃，看似简单，却是不简单呢。张儿，你的想法很好，但是急了些。先学习，慢慢来……
4月25日左右，大樱桃陆续进入了成熟期，山楂大小，红艳艳的，粉嫩嫩的，像小娃娃的脸，像新媳妇的羞。
这时候，是垆上村最欢乐最忙碌的时节。连空气里都飘舞着浓郁的香雾……
正值暮春时节，翡翠般的绿珠逐渐变成圆润的白玉，进而一夜之间便红润起来，一串串、红嘟嘟的，如同玛瑙般的挂满枝头，晶莹透亮的红珠散发着诱人的清香，不仅仅吸引着远方的客商，连天上的鸦鹊也禁不住诱惑，飞落枝头，先尝为快。于是，樱桃园里的稻草人便随风舞起了长袖，唬得鸟儿们心惊胆颤。可是时间长了，鸟儿们也看透了玄机，胆大的便直接飞到稻草人的头顶，哈哈大笑，嘲讽人类的伎俩。
樱桃好吃树难栽，这是一句广为流传的口头语，广秀早就知道的。可到了垆上村，她才明白，这其实是一个大大的谬误啊。
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樱桃好吃熟难摘。
是的，熟透了的樱桃要及时采摘，只有三五天的保鲜期，否则不但鸟雀会吃掉不少，如果赶上风雨，大樱桃便会爆裂，那样，身价将会暴跌百倍。更重要的是，每每五六个樱桃果紧紧地簇拥在一起，却不一起成熟，青青红红的，所以采摘时需要非常仔细。如果其中只有一个果成熟了，如何摘呢？要小心翼翼地从熟透了的樱桃果柄处用指甲掐断，采茶一样，绣花一样，不能硬拽。若非，就把别的果实糟蹋了。
所以，即使巧手的妇女，一个小时也只能摘10斤左右，一天下来，经常累得腰酸背痛，手指肿肿的，像红樱桃。
关于大樱桃的价格，垆上村人对外是讳言的，他们称这是商业秘密。他们只是说，最紧俏的时候，每公斤可卖200至300元，即使现在大批上市的时候，每公斤也要100元上下。
每亩地产量是多少？1500公斤至2000公斤。
算一算，垆上村人的家底该是多么殷实，日子多么红火！
六
垆上村现有住房都是1976年开始设计建造的，南北四条街，东西12条路，全是瓦房，典型的胶东民居：白墙红瓦，前后大窗，土暖气，旱厕所。现在，新一轮的新农村建设开始设计了，要一家一家登记建档案，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这是一项浩大繁琐的工程。
从5月份开始，广秀就开始着手这项工作了。
每天七点半开始，走家串户，统计全村各户的房产、土地情况，收取、检验土地证、房产证原件和复印件，并与房管部门的档案进行核对、登记，抄写土地证号、面积等信息。对未交土地证、房产证的村民，一个一个地打电话催交，对有房无证、有证无房的家庭，进行分门别类地汇总分析，并抄写了一大摞明细表和疑难问题表。
一串串红红的疑问号，是她苦思冥想的殷殷心血。
最忙的一天，为了核准各种证件，她竟然加盖了6000多枚公章……
8月初，新农村摸底刚刚结束，办事处又要求垆上村以户为单位，对760位村民建立健康档案，并要求半月内完成。
建立健康档案，又是一件特别琐碎的工作，要求每人一个编号，除填写姓名、性别、出生年月、居住地、职业等基本情况之外，还要填写日常生活中油、盐、酱、醋的摄入量，吸烟与否，喝酒与否，过往病史等特殊信息，正反面三页纸，50多项内容。
这个任务又落在了广秀身上。
她连续干了好几天，天天加班到深夜。
也许黑色的病菌就是在这时偷偷潜入的？
七
“王书记，咱们村不宜再发展大樱桃了！”
张广秀认真地对王子龙说。
王子龙大吃一惊。近来，区里正在号召进一步发展现代农业，进行“一村一品”和农产品营销等方面的知识培训。这张儿怎么唱起了反调？
“张儿，你说什么？”王子龙看着广秀。
广秀认真地说，咱们村紧临烟台市经济开发区，属于园区村，随着工业化、城镇化的进程，十年之内，农业种植肯定会逐渐全部撤出，大樱桃种植将失去空间。
“我们村要尽早想办法，寻找一条别的新路！”她慢慢地，却是坚定地说。
王子龙心里一怔，这个小姑娘，真是成熟了！这个深层次的问题，正是他目前最费心考虑的。
对于当下的大樱桃的销售渠道，广秀认为这种通过樱桃协会电话销售的办法也有些落伍了，她建议在互联网上创建网页，连通更大的市场，这样价格还会有上升空间，同时与沃尔玛、家乐福、华联、大润发等知名超市联系合作，进一步推广垆上樱桃的品牌……
八
广秀的身体在最忙碌的当头出现了种种不适，发低烧，脖子一阵阵疼痛。
王子龙说：“赶紧上卫生室去看看，拿点药，打打吊瓶。”
她说：“小毛病，我年轻，顶过去这几天就好了。”
可是几天后，症状仍不见好。王子龙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赶紧联系办事处卫生院。可是检查结果一切正常。
广秀觉得自己有些太娇气了，白白麻烦了别人，耽误了工作，便不住地骂自己。
广秀到底得了什么病？
天津血液研究所的化验结果出来后，父亲“哇”地就嚎哭起来。
“白血病”，天啊！孩子才24岁，这不是真的吧？
母亲躺在床上，姐姐和弟弟围坐在床边，父亲像冰山一样枯坐在客厅的椅子上。
两个弟弟还在上学，姐姐正准备结婚，家里负担沉重，而父母正在一天天地苍老起来。
广秀望着窗外苍白的月光，心底竟然平静了下来：“这个病治不好，我不治了！”
这一夜，她觉得脖子不再疼痛，仿佛解脱了一般，沉沉睡去。
而就在她沉沉入睡的时候，父亲对两个双胞胎儿子说：“咱们家这么多年的家底只有几万元，在银行里定期存着，本来是准备给你们娶媳妇用的，现在全部拿出来，给你二姐治病！”
2010年9月下旬，张广秀开始了漫漫的化疗之路。
也许是冥冥苍天有眼，一线转机竟然就在前方闪现……
以后发生的故事，大家已经知道，来自北京的温暖和关怀包围了她。
广秀真是一个幸运儿啊。
骨髓移植手术是近代医学技术上的一个重大突破，但前提是寻找配型。家人配不上，亲友配不上，志愿者配不上，漆黑的天幕上，她的福星在哪里？
中华骨髓库的工作人员在128万名遍布全球的华人捐献者资料中苦苦地寻觅着，终于有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汪凯，一位曾经当过武警的小伙子。
2011年3月7日，北京大学人民医院。
进手术室之前，广秀对病床前的所有人说了一句话：“治好了病，我还要回去当村官，我是垆上村人！”
广秀被推出了手术室，安安静静地睡在病房里。
窗外，那一丛丛迎春花在渐暖的春风中悄悄地吐出了杏黄。千里之外的烟台市福山区垆上村，那成片成片的樱桃花也已经开始篷篷勃勃地绽放了吧……
九
广秀离开后，垆上村实实在在地缺少了什么。
村支书王子龙感觉最明显。广秀在的时候，各种统计、报表、汇总，在微机上一会儿就弄完了。现在又恢复了过去的节奏，用手填写，速度真是太慢了，太慢了。
村会计于学超每天都说，今年的大樱桃快熟了，还等着张儿帮着咱们在互联网上建起销售网页呢。
村妇女主任侯大姐也说，张儿走了，U盘咱也打不开啊。
柳子河日夜地流淌着，呼唤着……
是的，广秀是咱垆上村的女儿，她的病情正在一天天地好起来，她很快就会回来的，也许在下个月，也许就在明天……
李春雷 1968年生,河北省成安县人,国家一级作家。河北省作协副主席。本版曾发表其报告文学《羊与羌》等。
链接：2012年1月16日下午，张广秀来到了在北京的“家”——中宣部《党建》杂志社。
会议室里，“广秀，我们和你在一起”的横幅特别醒目，杂志社全体编辑记者齐聚这里，欢迎张广秀。
根据北京大学人民医院检查，经过近一年的治疗和康复，张广秀各项身体指标恢复正常，她可以出院回家。
“一年来，《党建》杂志社的叔叔阿姨们给我的支持和帮助，我一生难忘。”走进杂志社，望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张广秀充满感动和深情。
傍晚,张广秀回到了山东临沂市罗庄区罗庄街道办事处桥西头社区。此时，张广秀的母亲、弟弟等亲人高兴地等候在巷子口。这一天，正好赶上了农历小年。
张广秀说，自己一年来收获了数不清的感动。“从中央和省市等各级领导的关心到社会各界的关注,都给了我极大的鼓舞和动力，让我深深感动。还有为我捐献骨髓、让我得以顺利进行骨髓移植手术的志愿者汪凯，非常感谢他。现在，我更加坚定了和千千万万战友们共同扎根农村、服务群众的决心。我一定不辜负组织的期望，扎实工作，勇于担当，在村官这个岗位上干出一番事业。我想快点回到村官岗位上去。”
今年3月9日,张广秀手术一年后的日子,她将再次到北京进行系列检查。如果检查结果良好,张广秀将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
（摘编自有关媒体报道——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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