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这次回来以后就不走了。”老二突然说。田松树惊讶得要说不出话来了。“真的,”老二说,“不走啦。我就一直在这边的河上漂来漂去的。不再走远了。”“在河上漂?”田松树问,“为什么要在河上漂?”老二说:“我就喜欢在河上漂。”
河湾这边的暮色来得好像总是比别处迟一些。
当别处已经黑下来的时候,这边还相当明亮。与别处相比,河湾这里的水面要显得更加宽阔一些,水流也要平缓一些。宽阔的水面反映着西边天空的亮色。要是天气好,整个河湾就显得特别的瑰丽灿烂。灰黑、黛色、浅青向明亮的金色过渡的天空下,远近的山座树木茂盛,只有这一湾河面,是如镜面一样地亮堂。
田松树家就住在这河流边上。河湾处一共住了有几十户人家,但就是田松树家是唯一的一幢楼房,两层,排在村子的最前面,直面河流。当年刚刚盖起来的时候,特别的抢眼。田松树五十来岁,有四个孩子,三女一男,大女儿出嫁已经有四年了,嫁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二女儿是去年刚刚出嫁的,就嫁在本村。儿子也已经说下了媳妇,是这河上游不远的一个村子里的,铁匠的女儿。还没有过门。他打算到了这年的年底,就把媳妇迎进家里。在同村的人眼里,他应该知足啦。什么都不缺,过的是一种相当殷实的生活。与别人相比,田松树觉得并没有什么两样,他只是比别人相对勤快些,更懂得持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河流,他相信一个人只要不偷懒,会动点脑筋,一定是不会穷的。
天色一点点地暗下来,田松树也没有看到上游或是下游有什么船只过来。极目远视,上游那边的已经黑得相当模糊了,隐到群山的背后,只有近处的水面上还有些明亮,可闪着的也已经是非常微弱的金色余光了。明天是他父亲的三周年忌日,老二田松林还没有回来。他是忘了?
老二也已经四十多岁了,可是他却不在这个村里生活。田松林二十岁的时候就出去了,一直到现在,四处漂泊。与他相比,老二年轻的时候比自己更聪明,也更灵活,长相也俊。要说出众,当时他是村里的第一号人物。田松林聪明,吹拉弹唱,样样都会,结果就在二十岁那年他跟着上游来的一个戏班子走了。
那是一个真正的草台班子。他们走到哪演到哪,根本就没有固定的收入,吃的是百家饭。老父亲当时就是反对的,甚至还动手打了老二。可是老二却是执意和顽固的。他是一心想要到外面的世界去。于是,在一个晚上,他偷偷地逃跑了。老父亲对此非常气愤,父子俩后来一直不说话。
依照老大田松树看来,老二在外的这些年除了自己混了一个快活,什么也没有落下。他看到过他们的生活,二三十个人挤在一个帐篷里,男男女女的,吃的也很一般。除了戏装,他们身上甚至没有更加值钱的东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三百天在外面。就拿老二自身来说,老父亲去世前后,总共回来就呆了六天。父亲前脚刚下葬,他后脚就搭船回剧团。他也是身不由己啊!
有戏演的日子,对老二他们可能还会好过一些,真正难受的是,没有戏演。没有戏演的时候才无聊呢。一大群的人,吃了上顿愁下顿,你说糟糕不糟糕?
老父亲在世的时候为老二操过好多心,他希望他回来。老二出去的第三年,父亲就在村里张罗着给他说媳妇。父亲想,给他说下了媳妇,也许他就回来了。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是可以浪荡的,但有了媳妇成了家,心就会定下来了。于是,父亲托了很多人,最后看中了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居然也同意了。可是,等老二松林回来的时候,他倒是一百个不愿意了。父亲越发地气。
老二在团里先只是干些杂活,由于他拉得一手好二胡,所以,他还充当了琴师。然而,慢慢地,在团里,他又当起了演员。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正经学过戏,可他嗓子好,悟性强,很快就成了团里的台柱子。对象比他后到团里的,一眼就看上了他。她比老二要小五六岁,长了一张粉白粉白的脸,就像是个面团,杏眼,乌黑发亮,而那腰,走起路来就像风中的柳丝。
村里的人看到了都夸:就跟画上的人走下来一样。田松树知道,父亲虽然和老二在心里做下了仇恨,但那时候在心里,还是时时地想着他,担心他。老二回来的时候,他们一句话不说(事实上老二是和他说的,但老父亲却拉着脸,不理他)。老二他们一走,他在家里就说开了。“两口子都在剧团里,到处漂泊,哪一天才能定心呢?”他一边说,一边忧心忡忡的样子。
如果他们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当然也还是说得过去的。一个人一种活法。他们这样的生活也是一种活法,而且好像活得还挺自得的。田松树也能看到他们的这种活法的好处。好处就是他们走村串户,眼界要比一般的村里人开阔些,见的世面大。然而,后面的问题也就接着跟来了。先是他们有了孩子,根本就没法照顾。是女娃。到了三岁的时候,二弟回来,把囡囡托给了父亲。父亲没有办法,只能收下来。
老父亲是跟着田松树他们一起生活的,所以囡囡实际上是田松树的老伴一手带大的。屎啊尿啊,一直把囡囡带到了六岁。
囡囡现在长大了。
父亲的坟就在河湾上。
田松树坐在自家门前的那块坡地上,可以看到它。河上行船的人们,可以清楚地知道这是一座新坟。人到老了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田松树想。父亲最后是老死的,也可以说是病死的。只是一场感冒,然后就不行了,吃药打针都不管用。
老二是一个星夜赶回来的,进了家门,都已经是后半夜了。他看到了躺在床上已经不能动弹的父亲,父亲却还没有睡,在痛苦的呻吟。看到长年在外漂泊的儿子,眼神有些愣愣的。灯下,老父亲吃力地张了张嘴巴,老二就主动把身子俯过去,低下头,贴近他。大家听到老父亲嘴里发出了一阵含混不清的声音。没有人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老二看着父亲,也难过地落下了泪。父子俩好多年不说话了,现在,他临终了,终于主动开口,想跟他说话了,可是,他却听不见,也听不懂了。老二在家里也只呆了一天半,然后又匆匆地赶回去了。戏班子在外地还有演出呢,他不能丢下那么一大摊子人不管。
在老大田松树看来,老二的生活是混乱的。老二原来的那个媳妇在囡囡五岁的那年,突然就跟人跑了。从这件事上,更可以看出来,演戏的人中,没有多少人是好的。她跟了一个做生意的人跑了。突然就跑了,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
田松树劝过老二,劝他回来。回来多好,回来就可以过上安稳的日子。回来就可以有一个家的样子。现在东奔西跑的,得到个什么呀?田松树相信,只要老二也和他一样,用不了多少年,一定也能盖起一幢小楼房。这幢小楼,就是他田松树踏实做人的证据,一种成功的标志。这哪是一座普通的楼房啊,这是一座碑啊!记载着他田松树的岁月风霜,记载着他的操劳和艰辛,记载着他的心血和汗水。
然而,老二是执迷不悟的。
他还是回到了剧团。
他喜欢过那样的生活。
事实上老二田松林后来还有更好的机会脱离那个剧团,但他也没有去。他过去跑掉的那个媳妇,后来发达了,非常有钱。其实也不是她有钱,是她嫁了一个有钱的丈夫。据说那个男人比她要大二十岁,是个做生意的。有钱以后的她,想到了囡囡,自然也就有些可怜和同情囡囡的亲生爸爸。她让他到广东去,介绍他到一家保安公司去,但他拒绝了。对这一点,田松树也是赞成的。不吃嗟来之食,男人就是得有男人的骨气。
囡囡现在长大了。长高了,也长漂亮了。
囡囡离开这里后,只回来过一次。那时候她还随她爸爸在剧团,还没有到南方去。那时候田松树最担心的就是囡囡。他害怕这个侄女在剧团里的生活受到影响。女大十八变。老二后来回来时带来了几张囡囡在南方照的照片,非常漂亮。一头长长的头发,青春活泼,大眼睛,白皮肤,高挑身材,站在大概是广州市的街头,完全是城市女孩子。说实在的,她长得像她的妈妈,但她妈妈当时只是一个农村丫头。囡囡不一样。囡囡现在是城市女孩。她现在是初中生了。以后,必然是上大学,工作,一路平坦。
一个人,一种命运。
夜已经深了。
可田松树还没有睡着。
人一旦上了年纪,觉就睡得越来越少了。田松树和他的老伴睡在楼下的东厢房里。儿子在楼上。将来媳妇过门,他们也就在楼上安家。田松树现在没有别的心事。老父亲已经过去了,一家子人也安适了。唯一的,就是等媳妇上门了。媳妇叫小芹,就是本村的,知根知底。看上去还行,挺老实的。田松树没有别的想法,只希望她将来能像自己怕老伴一样就行了。自己的老伴是个好女人。一辈子踏踏实实的,尽心尽力地操持着家庭。
她是一个好女人,田松树想。他还记得那一年囡囡送来的时候,也是个夜晚。天寒地冻。外面下着大雪。大雪已经下了好几天。树上厚厚的雪把树枝都压断了。屋外有人敲门。当时恐怕已经有十一点多钟了。这时候会有谁来?田松树从被窝里爬起来,战战兢兢地去开门,发现是老二田松林,怀里抱着孩子站在门口,一身的雪。老二说囡囡的妈妈在演出的时候受伤了,摔断了腿。他想把孩子送过来,让爷爷照顾着。而这时候田松树的老伴什么也没说,一把就接过了孩子。
对待囡囡,她就像对待自己的亲闺女一样啊,不,比亲闺女还要亲。那时候,自己的三个女儿也还都在家里,她们也都对小囡囡好得不得了。当然,她们全是受她们妈妈的影响。白天,是由他老父亲照看着,可晚上,都是跟着自己的老伴睡。
一句话:不容易。
村里村外知道的人都说,不容易。
老二对此心里也是感激的。
“长嫂如母,长嫂如母。”这是老二经常喜爱重复的一句话,而老伴每每听到这样的话,就有些不好意思。她觉得这一切实在算不了什么。自家人,自己做的,应该的。“他们俩忙啊,哪有时间照顾孩子。”每当村里人说起这件事,老伴总是这样回答说。
事实上,他们那时的小女儿也还小。比囡囡大六岁。让田松树夫妇想不到的是,小女儿秀琴后来竟也走上了她叔叔的那条路,去了剧团。当时女儿秀琴才十四岁。老伴是反对的,一方面她舍不得女儿这么小就离开家,不免有些担心,另一方面她也有不同意见。她说:“一个女孩子家去唱什么戏?丢死人了。”人其实就是这样奇怪,虽然大家都爱听戏看戏,但是还是觉得唱戏是个下贱的行当。男孩子唱戏没出息,女孩子唱戏多轻浮。而后来发生了老二的媳妇跟人跑了这事,更增加了她的担心,似乎又进一步证实了她的观点。女儿还没有进剧团呢,就好像是已经做下了不光彩的事情了。为了这事,母女俩在家里哭闹了好几次。
老父亲那时候还没有糊涂,他对小孙女要去学戏倒没有什么太大的意见。也许,经过了老二的风波,他已经看淡了。“一个姑娘家,她要学就学吧。”他说,“姑娘长大了,有自己的主张。说不定哪一天,她自己找着了人家,就把自己嫁掉了。”
秀琴的坚决,事实上当然是相当一大部分是受着了她叔叔平时的影响和鼓励。田松林每每在听了秀琴的一段唱腔模仿后,就会说:“她是个好苗子。她可以唱戏的。”或者说:“噢,她要是演戏,说不定将来会成为一个什么角呢。”
老二是很喜欢“角”的。他从进草台班子的第一天起,就梦想自己能成为一个名角。想用他的表演,红遍这一带的山里山外,大河上下。但毫无疑问,他没有成功。
田松树从来没有想过女儿会成为一个什么角。那样一个小剧团,草台班子,怎么可能呢?女儿当时坚决要跟她的叔叔学戏,他倒是没有像她妈妈那样坚决地反对。女儿早晚是人家的人,她要学戏是她的事。学戏,对她而言,可以轻松几年。等她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也就嫁出去了。
然而,让田松树想不到的是,六年以后,田秀琴真的就成了角。而且她从那个小剧团里飞了出去,进了市里的一个剧团。她和她叔叔不一样,她是在大城市里演。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多次到省城,甚至有一次还去了北京。而且,她的唱段还被灌成唱片。
这要感谢老二,她的叔叔。是她的叔叔培养了她。没有叔叔的栽培,也就没有她的今天。女儿今后是不用愁的。他们家算是一个鸡窝,飞出了凤凰。
想到女儿,田松树心里就很是欣慰。做梦也想不到女儿会那样的出息啊!女儿现在忙得很,很少回来。她回来一趟不容易。她所在的是一个正式的剧团,和她叔叔不一样。然而,明天就是老父亲去世三周年的忌日了,老二怎么还不回来呢?
老二还是过去的那个样子,只是看上去有些疲惫,而且脸色很白。
“你回来了?”“回来了。”他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田松树说,“明天就是父亲去世三周年忌日啊。你回来得及时啊。”“父亲咽气的时候我不在场,我心里一直很不安啊。”老二说。田松树就安慰说:“这没什么的。有那份孝心就行了。但是老父亲最后想你啊,整天念叨着你。他可想你了。想你,想他的孙女。他那时候最担心的就是你了。他觉得你一个人在外面生活不容易啊。”
“嗯,我这次回来以后就不走了。”老二突然说。
田松树惊讶得要说不出话来了。
“真的,”老二说,“不走啦。我就一直在这边的河上漂来漂去的。不再走远了。”
“在河上漂?”田松树问,“为什么要在河上漂?”
老二说:“我就喜欢在河上漂。”
田松树感觉老二有些怪异,再看他的身上,全部湿透啦,正往下滴水呢。在他的脚下,已经汪成了一大摊水。
“你衣裳全部湿透了,还不快换下?”田松树说。
老二说:“为什么要换?再换也是湿的。”
“换了没用的。”他说。
“我已经全湿透了,连心也湿透了。”他叹着气。
老二一边说一边往外走。田松树看到老二是飘着出去的。他怎么会飘着出去呢?一个人是不可能会飞的,这是常识。
田松树醒了。
醒了以后,知道自己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
东边的天空被厚重的云层盖着。
但是,在厚重的云层的缝隙间,还是透出了一些亮色。亮的力量来自后面的太阳。它正不可阻挡地要出来。它以一种巨大的力量一点点地把云层撕开。而一旦撕开巨大的裂口后,乌黑的云层就会迅速地溃退。
山静静的。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各不相同。
河湾里也是静静的。河水在平缓地流动着,一只船影子也没有。
田松树披衣站在自家屋前的场院里,看着远远近近的一切。人上了年纪,也都有早起的习惯,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早晨的空气与正常状况下是不同的。早晨的空气有些潮湿,而且有些凉意。没有什么事,他也喜欢到处走走,看看。
父亲的坟还静静地在河滩上。
他相信老父亲也还在等,就像过去坐在河边等着一样。
王大进 1965年生于江苏苏北农村,当过代课教师、文书、图书馆员、报社编辑。出版长篇小说多部,发表中短篇小说三百余万字。现为江苏省文联创研中心专业作家。本版曾发表其小说《暖》、《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