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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2年02月17日 星期五

    在冬季的海上 我一个人旅行

    夏曼·蓝波安(台湾兰屿岛) 《 光明日报 》( 2012年02月17日   13 版)
    捕鱼归来
    “这是我亲手制造的船,乘着它出海是我永远的生命。”
    ——夏曼·蓝波安

        船,是我在海上旅行的工具,也是我在海上的第二个祖先。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一个人在海上旅行,刚开始只是出于我对父母亲的叛逆,他们阻止我去台湾念书;其次,也是出于我孩提时的梦想——小叔公给我的梦,梦想在海上一个人旅行。叛逆,在我们的岛屿,在我生活居住的部落是不太容易的,更何况我是父亲的独生子。然而……

        1964年5月春末的某一天,父亲在夜间出海捕飞鱼,部落里所有的小男孩,如我一样在部落的沙滩滩头等待自己的父亲返航。滩头是我们这个民族直接接近海洋的空间场域,我们也由此认识了海浪、鱼类。父亲一直到午夜还在海上,他的晚归是因为他想划船钓掠食大鱼,大鱼分好几类科,我们的祖先还分男人吃的鱼与女人吃的鱼。而男人去钓掠食大鱼,始终是我民族的传统,是一种社会阶级的追求。结果父亲在那一个晚上,并没有钓到大鱼。小孩子总是很容易睡着的,飞鱼季节,整个滩头都是木船,那一夜我睡在船与船并排之间的空隙里,挖个坑把身躯放在凹槽里,而后以砂石作为屏风,就这样睡着了。父亲并不知道,也看不见他的儿子就睡在隐蔽的船缝间。父亲就这样回了部落里的家,当他发现我不在家的时候,他惊慌地在部落里寻找我的身影。

        那时我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恰是父亲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某个冬夜说的故事。我们的岛屿不仅没有电,没有电视,从台湾移居到我们部落的汉人,也只不过是十来人左右,换句话说,关于东西方童话故事的听闻,几乎都是零。冬季一入夜,家家户户的灯火即是柴光,柴火不仅是光,也是温暖身体的起源。父亲在持火炬抓鱼之前,总是讲属于我们民族的童话故事给我听,好让我尽快入睡,在漆黑的夜里一觉到天明。如此,睡着时的我也就不会阻扰他在夜间猎鱼的嗜好。于是,每天早上起来,我的早餐往往是新鲜的石斑鱼、龙虾等等。

        我那一天的梦十分的奇特:

        在深夜的潮间带,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说:“切克瓦格①,要不要去海上旅行,看看水世界的绮丽啊?”

        我从沙坑转身,探头望着微浪宣泄的沙岸,揉揉双眼,发现没有人影。天空的眼睛②,彼时特别的皎洁,把夜色的海洋幻化成许多粼粼的波光,随着波动的海面忽没忽现。此时眼前浮现单鳍的某种鱼类,从远方缓缓地切浪逼近,我趴着屏息凝视是何物。不多久,它就在海水与砂砾的交接处停下来,尔后张大嘴巴,斜眼望着我。我不惊吓也不好奇,只是在猜想它是何物?

        “切克瓦格,要不要去海上旅行,看看水世界的绮丽啊?”

        “你是谁?”

        “我是amumubu(鲸豚)。”

        “要不要去海上旅行啊?”

        “我怕你吃掉我。”

        “我是善良的鲸豚。”

        “我怕你吃掉我。”我揉着双眼靠近它,它摇摇巨大的头。

        “不会,天亮前把你送回来。”

        “我父亲会找我呀!”

        “放心,天亮前把你送回来。”

        “你为何找我?”

        “嗯……想带你看很大的世界。”

        “我不要。”我耍脾气地说。

        “你不要?你会后悔的。”

        想一想,世界很大,该去开阔视野,我如斯地想。“好的,先带我去菲律宾。”于是,我跨上它的鳍背。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的曾祖父跟我说的。”

        “我的曾祖父说的?”

        鲸豚摇摆其尾翼,缓缓地穿越几座礁岩,之后的几分钟,我们就进入了汪洋大海。

        五月天的夜色海洋,我分不清楚是蓝色,还是灰色,或者是黑色,也像是白色,在星光下我舀一掌海水,原来海水是无色的。在我脚下,感觉海洋是会流动的,忽左忽右,忽北忽南的。我回头眺望我居住的岛屿,在清朗的夜色下,整座岛屿似是天神丢到海中的一颗痣,很让人感觉不安。这个岛屿就在台湾的东方,当然我也看得见台湾岛,我说:

        “不可以带我去台湾。”

        “我知道,那儿没有跟你说同样语言的民族。我带你去巴丹岛,那儿有你的亲戚。”

        “好的。”天空的眼睛非常多,妈妈跟我说过:其中的一颗眼睛是我的天眼,在没有死亡之前,它会一直照明着我走的路,我生命的力量如果非常强大,或者我努力奋斗、努力抓鱼的话,属于我的那颗天空的眼睛就会非常明亮。想到妈妈的这句话,跟随鲸豚遨游大海这件事便让我觉得心安许多,也觉得被它圈选是一种幸运。哇!海洋真的很大,没有源头也没有终点。

        “喂,你叫什么名字?”我紧握着它的鳍问。

        “我叫巴瓮(海浪的意思)。”

        我再次回头望一望我居住的岛屿,彼时岛屿就像一粒花生米。在我望着夜空的同时,巴瓮开始潜入水里,跟我说:

        “你没有气的时候,就蒙住我的双眼,我就浮出海面,往左就蒙住我的左眼,往右就蒙住我的右眼。”

        “好的,可是不可以太深。”我的情绪存在于兴奋与恐惧之间。

        “嗯!”它露出业已不尖利的三角齿。显然它是老鲸豚,它在微笑。

        海,夜间的水世界煞是开放型的迷宫,我左看右望,在巴瓮转身一圈之后,开始陷入混沌的想象,失去了空间的方位感。我只看到夜间的水世界是银色的,淡绿色的浮游生物的数目远远胜过天空的眼睛。天空的眼睛只有一种颜色,水世界浮游生物的颜色数不清,以淡绿色、紫色居多,形状也无奇不有,比彩云更加婀娜多姿,也更令我目不暇接。我的脑海因此孕育了多元物种的想象,广阔的视野悄悄地植入我小小的心房。哇!好美的世界。

        尔后,巴瓮又继续漂浮在水下不怎么深的水中,由于是飞鱼汛期(2月至6月)的五月天,许多掠食大鱼在飞鱼鱼群群聚的水下尾随浮游。巴瓮一一告诉我大鱼的名字,那些是鲔鱼——黄鳍鲔鱼、浪人鲹、蓝鳍鲹、梭鱼、鬼头刀鱼、丁挽鱼、旗鱼等等。其实这些鱼类,我在部落滩头都见过了,也知道这些鱼的名字,除去旗鱼③之外,我也都吃过了。然而,它们的数量很多,按照我小叔公、我父亲,叔父们、表叔父们说的故事来看,这些不同类科的掠食大鱼群聚在一起,是准备在黎明之前对飞鱼鱼群发动猎杀。我不知道这种猎捕是野蛮,抑或是弱肉强食的铁律,我是真的不知道。飞鱼群聚的数量愈来愈多,我与巴瓮恰好夹在这些群类中间的水域。我仰望着上头的飞鱼群,乍看犹似移动的云彩,一尾贴着一尾,集体性的眼珠显现出黎明来临前的惊恐,最弱小的loklok鱼群则被保护,它们游在鱼群中央。

        我蒙着巴瓮的双眼,让它浮出海面,也好让我呼吸换气。巴瓮像气球似的缓缓浮升,它摆尾形成的水压漩涡,让浮游生物放射出多变的颜色。我一个人在水里旅行,绮丽色彩瞬间酿成,也即刻逝去,我的好奇是因为我居然还是小孩,又回到如常的海面世界,天空的眼睛依然令我心情愉悦。巴瓮继续游向飞鱼群的后边,我则仰望着那些天空的眼睛,尔后用食指指着一颗最明亮的,引用妈妈经常贴在我耳边的话语:

        “愿我自己的灵魂坚实。”

        说完,巴瓮又开始下潜,这个时候掠食大鱼开始骚动,在水中迅速游动。在“猎杀”仪式开始之前,黑色的水世界如同铺设着灾难的舞台,比我先前的视觉更具立体感,这个影像我听叔公们说过好几遍,仿佛他们是先知。忽然间我听见一声大喊:“孩子在这儿!孩子在这儿……”当我醒来的时候,大伯已经抱着我哭泣,接着又说:

        “孩子啊!整个家族找你一个晚上了。”大伯抱着我飞奔向部落里的家。

        我享受着梦境里的世界,陶醉于一个小男孩旅行于水世界的奇妙时,我居然是睡在滩头上。如果不是大伯坏了我的旅行,更精彩的影像就要发生了。

        大伯是1913年出生的,2004年初秋,我出海潜水,以自制的鱼枪射鱼给他吃,孝敬他。那一天的傍晚,大伯求我完成他最后的心愿,说:你的两位堂哥是男人中的女性,我不欣赏,我要在你的胸膛断气。大伯在那一夜的午夜1时,在我的胸膛上安详地断气。

        是大伯从梦中把我救了回来,依据我民族的传统信仰,我是“被恶灵悄悄地带走,隐没在世间而找不到尸体”。

        父亲全副勇士的传统穿着令我惊吓。“呃……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父亲从大伯怀里接过我,哭泣着飞奔回家,大伯也陪同我们回家,放弃出海猎捕鬼头刀鱼的计划。之后,父亲与大伯、叔父三兄弟立刻出门上山去抓山羊,那个时候,他们约是四五十岁的年纪。不过,我仍十分气愤大伯破坏了我的梦,一个没有结局的好梦。

        小叔公、三叔公等十多位长辈前来我家探望我,七嘴八舌地叙述着岛民被恶灵托梦欺骗的许多故事,我似懂非懂地接受如此的岛民信仰。长辈们最后以羊肉祭拜祖灵,也以羊肉犒赏自己的肠胃。彼时,我只听得懂小叔公的话,说:“孙子,他是被善良的鱼精灵托梦,在梦境里沉睡。”即使到了现在,小叔公已往生近40年了,他说那句话犹在昨日。

        父亲与他的兄弟抓了一只公羊,把羊的胡子串成颈饰给我戴,说山羊是造岛的神。他们希望我永恒居住在兰屿岛,让我的灵魂更坚强,不让邪魔野鬼击败我。从那个时候起,我变得非常沉默,即使在汉人开办的学校里也是如此。

        从另一角度解释,我或许是个幸运的小孩。我的民族是双系的社会,猎鱼的活动是面对万变的海洋,海洋的不确定性促成了以“父系”为核心的渔捞家族,包括造船的事务。因此,我民族一年里有两件大事,一是飞鱼招鱼祭典,在春初举行,部落里所有的男性必须去滩头听取长辈们传授关于飞鱼渔捞的禁忌事务;二是祭拜祖灵日,在秋季,也在滩头举行,此日主要是部落族人商议农耕事宜,芋田水圳,种植小米等。

        飞鱼招鱼祭典起,有一个月的时间,家族里大大小小的男性必须共宿于舵手家屋里。这是成熟男性的“禁欲”之月,也是家族少年听闻海洋知识、传说故事的渠道(这是在汉人学校里没有的知识系统,老师也不会游泳)。

        从那一年起,我的小叔公往往在我父亲与他兄弟出海渔捞猎鱼的冬夜,牵着我的手坐在凉台上望海。那时,夜间出海猎鱼的船队都以火炬引诱飞鱼,而冬夜对我的小叔公而言,似乎是他最喜爱张嘴说故事的时候,而且只对我说,拒绝对我的堂表兄弟说。那一年的冬夜,小叔公跟我说的童话故事,怎么跟我先前梦里的情节完全相似?他说,这是“鲨鱼与小男孩的故事”。哇,怎么会是这样的剧本!

        后来,小叔公继续说他的故事:

        当掠食大鱼即将进行水世界里“猎杀”的仪式之际,鲨鱼对小男孩说:“性情暴躁的掠食大鱼很快就会疲累,吃相差如鬼头刀鱼,你看鲔鱼的流线体型,它吞食飞鱼的样子很让我敬仰。”猎杀的速度敏捷,哗啦,哗啦,飞鱼飞奔遁逃,煞是水面上移动的浮云,鱼群飞散,入海即刻又聚集,此景看在小男孩的眼里,是弱肉强食的惨景。

        “叔公,这是你从哪里听到的故事?”我问。这是从我的祖父那儿听来的。我很难理解我自己,同样的故事,我的父亲也跟我叙述,“海洋与鲨鱼”的影像于是如斧刻的深印记在脑纹,尤其飞鱼群被掠食大鱼猎杀的刹那间,群飞的磅礡气势最令我亢奋。也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发誓要离开我的岛屿,流浪到外面看这个世界,使我有能力以他族的文字书写进行中的记忆,但是家族里除去嫁给山东人的亲姐姐外,所有人都反对我去台湾念书。

        大学毕业回来兰屿与父母亲同住,彼时父母亲已是72岁的老人了,他们的容颜多了许多夕阳的柔光气宇,而非会蜇人的上午阳光。父亲脸上刻痕的纹路是长年曝晒在海上猎鱼的汗水圳沟,他不再对我说童话故事,却对我吟唱古谣诗歌。1991年,父亲为我的回家定居建造了一艘拼板船,那也是我梦寐以求的礼物。5月的某一天,父亲跟我说:“孙子的父亲,你出海捕飞鱼,去实现你儿时的梦吧!”

        海洋就在部落前方不到50米的地方,从小到现在没有消失过的生活场域,波动的浪,暗潮洋流,这是大学里我没有学习到的,我忽然慌张了起来,母亲接着说:

        “夜间不出海捕飞鱼,你还是男人吗!”是的,我因而佯装是老渔夫,此举吸引了出海的族人的目光,是惊奇的眼神,彷佛传递着“你行吗?”他们不会看书写字,但理解海洋的脾气,而我完全相反。我家族的仇家消遣我说:“不知道海上有没有汉人的大学啊!不是你的父亲,你会造船吗?(后来我做了6艘船,现在是造船好手,可以回击那位仇家。)

        父亲的拼板船,长约4米,中间的划船座位宽度仅是85公分,浮在海上一直在晃动,船边离海面只有20来公分。幸好在部落里故事听得多,在海上见习很迅速地即可自我调适,毕竟我是航海家族的族裔,船只距离陆地约是100至300米的距离。那一夜是我这一生的首航之旅。天空的眼睛,清澈的天宇吸住我的目光,波浪的浮动,众船舟的猎鱼仪式是新手亢奋的原动力。彼时我陶醉于想象儿时的梦,想着小叔公不凡的气宇,想着自己刚学会划船,刚学会从船里放捕飞鱼的鱼网,我即刻进入浪漫的想象。在海上人与船的飘荡感觉舒畅,哇,好美啊!我说在心里,却完全不在意鱼网是否有飞鱼。

        也许,我是喜欢听故事的人,也喜欢说故事,我说给自己听,说给与我气味相似的人听。我听一个比我年纪轻的单身汉、患有幻想症的渔夫跟我说:

        “昨夜飞鱼群非常多,我还钓到了两尾二十几斤的浪人鲹(男人吃的鱼类)。”我也因而鼓起胆识地出海,实现自己儿时的梦:一个人在海上旅行。一个没有故乡的男人,彼时我小学时期的男性同学都已经是划船、猎鱼的高手了,去台湾念书延后了我与海洋的亲密关系。

        “海洋是流动的形体,是创造生存的元素,也是灾难制造者,一个成熟男人的心智必须接受它的试炼。”忽然间——

        上万尾的飞鱼从海里俯冲飞跃,很多的渔夫吶喊着,哇!哇!说迟,也不算迟,更多的飞鱼自动跃进我的船身内,哇!哇!我的身体也被三四十尾的飞鱼撞击,显然那位患有幻想症的小子没有对我说谎。哇!这是掠食大鱼在刚入夜之际进行猎杀进食的仪式,这是惊恐的鱼群井然的飞奔,也是稍纵即逝的浪云被我的首航遇见。哇!我说在心里,是幸运也是赞叹的心语,千万尾的飞鱼群飞跃海面一次、两次、三次,之后海洋、飞鱼归于零的宁静。野性的壮阔奇景只留给继续运用初始渔捞渔具的自然人。船上有了近百尾的飞鱼渔获,因而不担忧母亲说我“不是男人”的讽语了。

        那一夜,我于是继续海上旅行,一个人的旅行,在黑色的海上用食指指着天空,一颗明亮的属于我灵魂的眼睛,孕育我浪漫的梦。那一夜的首航,我的父亲在滩头等了我一个晚上,直到黎明。

        儿子在上学之前,看着我的渔获,十分愉悦地说:

        “爸,一个人在海上旅行,很棒哦!”

        后来,儿子在2009年乘坐16万吨的商船环绕世界,他在英吉利海峡来个电话,说:

        “爸,你还是一个人在海上旅行吗?”

        :

        1.“切克瓦格”是我儿时的名字。为人父之后,就改名为夏曼·蓝波安。蓝波安是我长子的名字,他的祖父的名字也改为夏本·蓝波安,意思是蓝波安的祖父。

        2.天空的眼睛是达悟语,汉语是星星。

        3.旗鱼在我们民族的鱼类分类知识中,属于魔鬼的鱼,所以我们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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