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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2年02月10日 星期五

    婉喻的炮楼

    作者:严歌苓 《光明日报》( 2012年02月10日 15版)

        故事简介

        陆焉识本是上海大户人家的少爷,聪慧而倜傥,会多国语言,也会讨女人喜欢。父亲去世后,年轻无嗣的继母冯仪芳为了巩固其在家族中的地位,软硬兼施地使他娶了自己的娘家侄女冯婉喻。没有爱情的陆焉识很快出国留学,在华盛顿毫无愧意地过了几年花花公子的自由生活。毕业回国后的陆焉识博士开始了风流得意的大学教授生活,也开始了在风情而精明的继母和温婉而坚韧的妻子夹缝间尴尬的家庭生活。

        上世纪五十年代,陆焉识因其出身、更因其不谙世事的张扬激越而成为“反革命”,在历次运动中,其迂腐可笑的书生气使他的刑期一次次延长,直至被判为无期。他由此揣着极高的学识在西北大漠上改造了二十年。精神的匮乏、政治的严苛、犯人间的相互围猎与倾轧,终使他身上满布的旧时代文人华贵的自尊凋谢成一地碎片。枯寂中对繁华半生的反刍,使他确认了内心对婉喻的深爱。婉喻曾是他寡味的开端,却在回忆里成为他完美的归宿。

        “文革”结束后,饱经思念的陆焉识和冯婉喻终于可以团聚,然而回到上海家中的陆焉识却发现岁月和政治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他再也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位置:一生沉沦、终成庸俗小市民的儿子一直排斥和利用他,才貌俱佳、终成大龄剩女的小女儿对他爱怨纠结,态度几经转变,唯一苦苦等待他归来的婉喻却在他到家前突然失忆……

        旅美作家严歌苓的最新长篇小说《陆犯焉识》(作家出版社2011年10月出版)将关注的视角从女性人物转向男性人物,以自己祖父作为人物原形,在中国20世纪的政治环境中,将宏大的历史叙事与传奇的个人经历熔于一炉,从而谱写了一曲政治与人性之歌。

        婉喻偶然还会在夜里搬家。但那是极偶然的事了。这就是我们偶然察觉到她空茫茫的世界空得还不纯粹,还有一个人在打扰她。打扰她的那个人是不是陆焉识,她是否因为陆焉识搬家,我们很快就要知道了。

        我祖父把陆家的第三层楼打扫干净,粉刷油漆,趁着丹珏带婉喻出门看医生,到小菜场叫了几个和婉喻熟识的菜贩子,用他们的黄鱼踏车火速把红木八仙桌红木椅子红木高几,以及婉喻的红木梳妆台全部搬了过去。他回到丹珏的房子里,准备搬婉喻的衣服被子,以及婉喻的一些私人物品,包括焉识二十多年里给她写的信。就在他的环境掉包计圆满完成之前,丹珏搀着婉喻从医生那里回来了。婉喻站在门口,看着八仙桌和高几在墙壁上留的印痕,老婴儿的眼睛瞪得溜圆:她最后的记忆坐标也消失了。丹珏意识到了不祥,这个老婴儿彻底迷途了。

        焉识也意识到可能做错了什么。他把那个装着老旧信件的漆器箱子捧到她面前,对她说:“你、你看,都在这里……没有动过你的……”他希望她能从一箱子的信札联想到他,重新认识他,即便认不出他是陆焉识,把他认成陪她等待焉识的那个友人,那个无怨无悔地追求了她四年多,不招她讨厌的男人,也足矣了。但婉喻婴儿般的眼神是完全陌生的。她垂下目光,渐渐看清了他手上捧的是什么,一把将漆器箱子夺回去。

        她的眼神惊恐而决绝:一个陌生人居然碰了她最最私房的物什。丹珏用眼睛给父亲打紧急无线电,要他立刻回避。

        “阿妮头,是我呀!”焉识偏偏不识风云气色。

        婉喻的眼睛毫无偏颇地仲裁着什么。就像天性爱所有孩子,在他们天赐的灵性泯灭之前,在他们被语言灌输成见之前,那样睁着天下大同的眼睛。一丝熟识的迹象都没有。丹珏还是用眼色催促焉识快离开。焉识太不甘心了。几十年前,婉喻到处求情,求来了他从法场生还的机会,可现在就是不给他弥补过失还她情分的机会。

        “你是啥人?”婉喻以孩提的含糊口齿反问。

        “我是焉识啊!”

        “……焉识……是啥人?”

        “是……这个人。”焉识指指漆器箱子。他像教班级里最愚钝的学生那样,替对方使劲地偏着脸,皱着眉。  

        房间里好静。婉喻的嘴唇吧嗒一声打开都能听见。她露出两颗仍然洁白的上门齿,就那样看着焉识。丹珏还在用眼睛发无线电,更加紧急,要父亲赶紧走,但父亲拒不接受。

        婉喻突然一伸手,狠狠给了焉识一个耳光。准确地说,她给了企图盗窃那些信札版权的无耻之徒一个耳光。丹珏上来抱住一辈子没有打过人的母亲,攥住她柔细的手腕子,对父亲说:“我叫你走的呀!”

        “阿妮头,我是焉识呀!”

        婉喻的眼神似乎说:打的就是焉识。

        “快点走!”丹珏说。

        焉识还没挨够似的,往婉喻跟前凑。他什么都准备好了,房子、家具、床上用品,跟婉喻的小日子眼看要过起来了,就是没有准备婉喻的彻底反目。

        丹珏把母亲拉到自己卧室,剩了焉识一人在搬空的客厅里。他慢慢走出门,下了楼,走进1986年的5月的黄昏,怎么看都是被他所追求的女人扫地出门的男人。

        从此婉喻就不再说话了。从此她就跟丹珏住一间屋,睡一张床。她的炮楼缩小了,就是丹珏的卧室。我父母都是到这间卧室来看望她,给她买的水果把丹珏六平米的小屋弄得一股水果店气味。我祖父在吃了婉喻一记耳光的那个周末就跟着儿子儿媳来看望婉喻了。婉喻根本不记得自己几天前的暴力,对所有来客都一视同仁地接受。她坐在床上,嘴唇轻微动着,在跟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对象低语。真该看看她的眼睛!虽然眼皮子松弛了,内眼角有一点老人的分泌物,但它们绝对是婴儿的,进入她视野的脸都被她看成绒毛玩具或拨浪鼓或彩色气球,我们这一群男女老幼都被她看得简单,童趣十足。

        那天我祖父在我们告辞后留了下来。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以读书或沉思跟婉喻做伴儿。婉喻最熟悉的陆焉识,就是读书沉思的陆焉识。他这样陪伴婉喻陪了两个礼拜左右,某天傍晚他起身离开时,婉喻跟他走出了丹珏的卧室。到了第三个礼拜,婉喻跟着焉识走到了楼梯口。焉识还是什么也不说,只向她挥手告别。他确信在那个刹那看到婉喻脸上一阵微妙的痉挛,似乎处在破梦而出的节骨眼上……但什么都没发生,婉喻退入了梦境。第四个礼拜,丹珏架着二郎腿,衔着烟笑父亲:“要是有人这么追求我,我就甜蜜死了!”那天丹珏上班后,焉识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就着窗外来光,很快沉入阅读。偶然间一抬头,他发现婉喻在看他。他趁机站起身,慢慢向门外走去。当他走到楼下,婉喻远远地跟上来,一只脚穿鞋一只脚穿玻璃丝袜。他想回去替婉喻把另一只鞋拿来,又怕错失良机,就在弄堂口叫了一辆出租车(上海在这一年已经是出租车满街跑了),自己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婉喻跟着上了车,坐在后座上。

        车子开到离陆家老宅还有一里路的路段,街道因为路面维修而堵住了车辆通行,焉识和婉喻只好在这里下车。他脱下自己四十四码的松紧布鞋,替婉喻套在脚上,两人四只脚三只鞋,你扶我搀患难与共地往前走。走了十来步,婉喻突然站住,前后看看,远近看看,再看看地面,最后抬起头,目光穿过梧桐枝叶去看天空,似乎被梧桐切割成各种不规则几何形状的天空都是路标和记忆依据。突然,她一把甩开焉识,朝陆家老宅跑去,一只三十五码的皮鞋和一只四十四码的布鞋丝毫不耽误她的步速。焉识跟在后面,一只鞋一只袜,受够了上海路面的失修,还是没有追上婉喻。等他追到陆家老宅的楼下,婉喻已经进了门。门口坐着一楼的好婆,膝盖上放个竹笸箩在剥豌豆,对着婉喻的脊梁吼叫:“你寻啥人?!……”婉喻哪里会理会她,一径跑到了楼梯口。焉识是在这里追上她的。追上婉喻时,焉识已经是一脚鞋一脚血。

        焉识从婉喻身旁擦过,意味深长地回头看看她,便自顾自往楼上走。楼梯上的油漆剥落光了,于是他一路上去,裸露的木台阶上一阶一个血脚印。婉喻跟着那些四十四码的血脚印轻盈地登楼。

        好了,他们现在在三楼那间屋的门口了。焉识掏出钥匙,打开了锁。门咿呀一声开了。让我来形容一下这间屋的陈设:对着门是那张红木八仙桌,四周四把红木椅。红木被核桃仁打了两遍油,通体发出低沉而雍容的光泽。这是恩娘伺候红木家具的办法,自己舍不得吃核桃也要给家具吃。核桃油的香气也是沉着的,蔫蔫地殷实,殷实地肥腻。地板漆得一新,也是紫檀色,红木高几上放着兰草。陆焉识有赖于他那照相机般的记忆,所有物件都一丝不苟地回归原位。这就是恩娘曾经那个客厅了。空间缩小了,有一些物件缺失了,但气韵比什么都重要。气韵如同阴魂,萦绕在这个从来都缺少一点阳光的房间里。

        婉喻走到八仙桌旁边,在红木椅子上慢慢坐下,她的脸又出现了那种微妙的痉挛。记忆的电流击中了她,一截一截、一片一片的情节和细节连不成故事,差差错错的一堆,就在她的眼睛后面。眼前这个男人是不是她一直等的人,她等的人叫不叫陆焉识,陆焉识和她自己以及和眼前的男人是什么关系,统统对接不上,都是似似乎乎。但这不要紧,她婴儿般的知觉中,这就是她的归属。这个宛若前世相约的男人就是她的归属。她坐了一会,又站起来,朝那间被板壁隔出的里屋走去。那是一间八平米的卧室。她怯生生地推开门,向里张望一下,进去了。床头挂着一个相框,框着一张全家福。那是战后焉识从重庆回来,第二年春节恩娘号召全家去照的。婉喻坐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勾下腰,伸手往床下够了两把。她一向不用眼睛看,就能准确地把那个漆器小箱子够出来。现在,她的手碰着了旧箱子温润的表皮。还需要更多的证据证明她和这地方共有的宿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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