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我常常想起这个场景。那种生产队的劳动,在当时,仿佛是一种集体的欢娱,它明亮,跳跃,欢腾。它的深处,有一种很复杂的东西,既甜蜜,又苦涩。
那时候,还有生产队。那个年代的乡村,有谁不知道生产队呢。
我们家在村子的最东头。旁边,便是生产队的大院。那可真是一个大院。现在想来,简直像操场一样宽阔,空旷。紧挨着我家的东墙,是一架磨盘。可别小看了这磨盘。在那个年代,村子里的粮食,都得经了这磨盘,才能够最终落到家家户户的锅里,吃进人们的嘴里。在我的记忆中,总有人家在那里推磨盘。有时候是人,把一根木棍拦在胸前;有时候是驴,用布蒙了眼睛。磨盘碌碌响着。旁边,早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一簸箕玉米,一箩高粱,两堆红薯干,静静地候着。而它们的主人,早已经等得不耐烦,去偷闲做一些别的活计。也有的,并不走开,彼此之间就说起了家常。偶尔,驴咴咴地叫两声,倒把说话的人吓一跳。这才发现,已经换了下一家了。他们用脚把地上的粮食往前面推一推,继续说话。
院子东面,是猪圈。猪圈很大,养了足有百十头猪。猪圈里的饲养员,叫做老四的,是一个光棍,长得白白胖胖,很福态,人们见了,都跟他开玩笑,说,四,每天吃多少猪肉?膘上得倒快。老四乐呵呵地,也不恼。他的绝活,不是养猪,而是杀猪。每年,一进腊月,猪圈旁边的空地上便热闹起来。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喂猪。春上,到集上挑一只小猪秧子买回来。挑猪秧子有讲究。芳村的男人们,最懂这一套。喂上一年,到了年底,人们把猪绑了,送到这里来,请老四杀。在我们这些小孩子,看老四杀猪,甚至比吃猪肉本身,具有更强烈的吸引力。猪吱吱叫着,热烈,绝望,周围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不知谁家性急的孩子,点了一只鞭炮。爆裂声穿过寒冽的空气,听上去格外清脆。老四立在那里,接过主家扔过来的烟,随手把它插在耳后。他看着那只拼命挣扎的猪,入神地看了一会,忽然,他操起手边的那把尖刀,在左手食指肚上试一试刀锋。他准备干活了。人群霎时安静下来。
院子最北端,是一排屋子。靠西头这两间,是牲口房。如果你知道生产队,那你一定会知道牲口房。一个队的大牲口,都集中在牲口房里,由专人侍弄。那时候,看牲口房,可是一件美差。白天,牲口们出去干活,看牲口房的人,便背了筐,到地里割青草。晚上,牲口们回来,干了一天的活,都是功臣,就须得好好侍弄了。料草早已经拌好了,清水呢,也已经倒上了。只等牲口们美美地吃喝一通,歇了夜。只有一条,夜里,睡不了囫囵觉。尤其是农忙的时节,牲口们辛苦,总得起来两回,给它们添夜草。马无夜草不肥。这话是对的。那时候,看牲口房的是槐叔。槐叔懂牲口,在芳村,原是出了名的。脾性多烈的牲口,到了槐叔手里,都变得服服帖帖,像低眉顺眼的小媳妇。槐叔最喜欢干的,就是侍弄牲口。每天晚上,他都要给牲口洗澡。他拿一把鬃毛刷子,蘸了清水,细心地把牲口的全身擦遍。牲口呢,这种时候,像疲惫的孩子,尽情享受着母亲的呵护。它们一改白天里的风驰电掣,鬃毛飞扬,它们变得温绵,乖顺。它们的眼睛亮晶晶的,在灯影里,闪着湿漉漉的光。槐叔是个邋遢人,他侍弄的牲口,却个个油光水滑,漂亮极了。
乡间常有牲口先生,专门修理牲口,劁牲口,铲蹄子,剪鬃,还给牲口治病。这种牲口先生常在各村游荡。目标就是生产队的牲口房。牲口先生来的时候,槐叔就把他请过来。有时候,也并不做什么,只是蹲在地上,一边瞅着牲口们吃料,一边说一些闲篇。比方说,哪个队的牲口脾气暴,连人带车都翻了沟。哪个队的牲口温吞水,抽断了鞭子,也撒不开蹄子。说着说着,槐叔总是会把话题转向自己屋里的牲口。这个时候,槐叔的话就多了。那匹小桃红,整日里卖弄风情,简直是风流小媳妇,整个芳村,再找不到第二匹。那个灰灰,是个淘气包,干活却是伶俐得很。那头老黑,真是老了,神态安详,目光柔软,让人忍不住想多疼惜它。下午的阳光照进来,有一大片落在草苫子旁边的地上,映着水筲里的水,微微荡漾着,像柔软的绸缎。牲口们正在吃草,沙沙的咀嚼声,马嚼子碰在石槽上的撞击声,偶尔,不知哪个家伙打一声响亮的响鼻,一只鸡探头探脑地走过来,瞪着谨慎的眼睛,朝屋里看,这个时候,倒被这声音吓得哆嗦了一下,飞快地闭了闭眼。牲口房里弥漫着青草的腥气,混合着牲口们身上热烘烘的气息。墙上,挂着一杆鞭子。这可真是一杆漂亮的鞭子。鞭子的梢子由几股麻绳拧成,由于常年的磨砺,变得油亮。鞭子的柄,缠着各种颜色的塑料绳,密密匝匝,一段红,一段黄,一段绿,斑斓极了。当时,我们几个小女孩,简直眼馋得很。我们极渴望有一天,槐叔能够从上面拆下一段,我们拿来扎小辫。然而,一直没有如愿。槐叔是使牲口的好手。对于这杆鞭子,自然格外偏爱。他高高地把它悬挂在墙上,轻易不让我们近身。
我可能忘了说了,槐叔没有家室。似乎从一开始,他就常年待在牲口房。人们都说,这槐子,是个牲口迷。牲口就是他的女人呢。
怎么说呢,那时候,牲口房有一种很特别的吸引力。我们常常跑到牲口房去,蹲在地上,看牲口们吃草。牲口房里的牲口们,我们都熟悉极了,像亲人一般。我们熟悉它们每一个的脾气,秉性,它们的口味,它们的怪癖。当然,这些,大都是从槐叔那里得来的。玩累了,我们就爬上那铺得平展的土炕。土炕席子下面铺着厚厚的干草,蓬松,柔软,翻起身来,沙沙响。干草散发出浓郁的谷草的气息,有丝丝缕缕的芬芳,也有一点刺鼻。如果是冬天,牲口房的炉火燃烧起来,这里简直就是天堂了。你见过炉子吧?可是,你一定没有见过牲口房的炉子,用一个硕大的铁桶做成,里面,搪了黄泥。煤块在里面欢快地燃烧着,火苗跳跃起来,有金色,有蓝色,有红色,把炉边的人的脸映得闪闪发亮。我们这些小孩子,最感兴趣的,是炉口的那一块铁板。那可真是一块神奇的铁板。槐叔把花生、大枣放在铁板上,绕着炉口,密密麻麻摆上几圈,我们眼巴巴地瞅着,不时地帮它们翻一下身。槐叔就警告我们,小馋猫,当心烫了手。香气渐渐弥漫开来,还有红枣的甜味。我们的口水都流下来了。有时候,槐叔心情好,还会给我们变一些别的花样。比方说,焐红薯。把红薯放在炉口的铁板上,上面盖上一只大铁盆。这样焐出来的红薯,又软又甜,别有风味。也有时候,槐叔会用两只耳朵的铁锅,给我们炒黄豆,炒黑豆,炒芝麻,或者,用玉米粒,给我们做爆米花。那个时候,牲口房里常常流荡着诱人的香气。我们真是热爱那时候的牲口房,还有牲口房的大火炉,还有,火炉旁忙忙碌碌的槐叔。当然,我们也偶尔自己动手。你知道干粉吗?在我们芳村,干粉是寻常的吃食。村子里,就有粉坊。我们把长长的干粉从家里偷出来,拿到牲口房。当然了,干粉也可以生吃,咬一段,在嘴里反复咀嚼着,长久地填补我们嘴巴的贫乏和空虚。可是,我们更愿意把它们在火炉上烧熟。我们把干粉伸进火苗里,干粉干瘪的身子迅速膨胀起来,变得又白,又丰满。这个时候的干粉,酥松可口,是我们最爱的美味。多年以后,我依然会想起那个时候,牲口房里,炉火明亮,温暖,到处弥漫着香气。那香气,在我的童年岁月里久久流连,令我时时返顾,黯然神伤。
那时候,牲口房吸引的,决不止是我们这些小孩子。你一定猜到了,除了我们,除了那些吸着呛人的旱烟的男人们,还有女人。当然,来牲口房的女人们,都是在夜里,在整个村子沉入梦乡的时候,悄悄地潜来。牲口房的旁边,就是仓库。仓库的钥匙,就挂在槐叔的腰间。那个时候,在人们心目中,仓库,意味着很多。生产队的仓库,简直是一个宝藏。满囤的粮食,满瓮的油,成垛的棉花,像一座座小山,把仓库都给塞满了。槐叔腰间的那串钥匙,仿佛是一个魔咒,只要轻轻一念,就会有奇迹出现。你可能无法想象,那个年代的乡村,那种魔咒,对女人构成的强大的吸引,或者说诱惑。那些来牲口房的女人们,谁的心里不牵挂着那个迷人的魔咒?她们在夜的掩护下,潜入牲口房。她们渴望得到那个魔咒。那个时候,牲口房的灯通常是熄灭的。只有炉火的光亮,在黑夜中闪着幽暗的眼睛。大铁壶里的水,咕嘟嘟响着,蒸腾出白茫茫的雾气。牲口们也都歇了,粗重的呼吸长长短短,在黑暗中起起伏伏。那张铺满干草的大炕,发出簌簌的呻吟,甜蜜,颤栗,湿润,绵延不绝,无休无止。白天,人们见了槐叔,问道,槐,怎么样?槐叔正在铡草,他把铡刀高高抬起来,喀嚓一声,草就断了魂。槐叔不说话,只是憨笑。人们不甘心,又问,怎么样,槐?槐叔喀嚓喀嚓地铡草,手起刀落,那样子,又英武,又勇猛。人们就笑起来,槐,好样的——你小子——语气模糊,听不出是赞美,还是嘲讽。来牲口房的女人们,都没有得到那个魔咒。槐叔是个知道轻重的人。可是,她们依然来。怎么说呢,芳村这地方,在这种事上,态度暧昧。既拘谨,又放荡。既痛恨,又热爱。既苛刻,又宽容。乡间的人们,在漫长的艰难岁月中,还有多少东西令人欢腾?牲口房的风流韵事,在芳村,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人们在茶余饭后,时时拿来回味。而槐叔,故事的男主角,往往置身事外,他沉默不语,给人们带来无边的想象。有人说,槐,你小子,比皇上还厉害,一个牲口房,三宫六院——你小子——
这种玩笑,我们是听不大懂的。我们只是从大人们的神情中,猜测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意味。我们更感兴趣的,是别的东西。比方说,生产队的院子里,牲口房前面,有一片地,长着各种各样的植物,向日葵,蓖麻,洋姜,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我们喜欢在这里流连。抓蚂蚱,捕蜻蜓,逮蝉。我们跑来跑去,偶尔也停下来,看大人们在院子里忙忙碌碌。他们在运肥。生产队的猪圈旁边,有人挥着铁锨,装车,有人扶着车辕,等着。那时候,乡间多的是那种小拉车。在芳村,哪一家的院子里,没有停着这种小拉车呢?我记得,我们最喜欢的,是爬到小拉车上,让大人们扶着车辕,慢慢地颠。小拉车一上一下,把我们的笑声和惊叫,都颠碎了,散落得到处都是。也有装满了的,两个人一组,一个掌着车辕,一个在一旁拉纤。通常,是一男一女。人们嘻嘻哈哈地笑着,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粪肥的味道,很好闻。太阳照下来,院子里一片明亮,一辆辆小车从身旁驶过,碌碌地,和着杂沓的脚步声。不知道谁说了一句什么,一辆小车就停下来,拉纤的女人把绳子一甩,甩到掌辕的男人身上,一只脚就飞起来,吓得男人扔下车子便跑,跑着,嘴里依然是不肯罢休,直到旁边有女人上来,帮着把他按在地上,才开始讨饶。大家都笑了。我从旁看着这一切,内心里感到莫名的愉悦。多年以后,我常常想起这个场景。那种生产队的劳动,在当时,仿佛是一种集体的欢娱,它明亮,跳跃,欢腾。它的深处,有一种很复杂的东西,既甜蜜,又苦涩。让人在多年以后,隔了重重的光阴,重新打量的时候,有一种淡淡的温暖,遥远而动人。
如果是秋天,生产队的院子里就格外热闹。人们提着各种各样的家什,分粮食。
那个时候,我父亲是生产队的会计。我父亲坐在桌子后面,把面前的算盘拨弄得噼啪响。这个时候,他的脸上,有一种东西,让人肃然起敬。我喜欢这个时候的父亲。人们轻声交谈着,彼此开着玩笑,耳朵却张起来,留心听着叫自己名字。分到东西的人,陆续走了。又有新的人不断加入进来,等候着。
瞎朴子也来了。瞎朴子是村里的奇人。据说,生下来就看不见。却能够在村子里穿行自如,从来没出过差错。他最恨的,是人家喊他瞎,当着他,人们就把那个字省略掉,叫他老朴子。老朴子并不老。现在想来,也不过四十来岁。人生得倒是格外的周正,甚至,称得上标致了。却终身未娶。谁愿意嫁给一个瞎子呢?我们这些小孩子,远远见了他,都飞快地跑开。即便这样,瞎朴子也总能够敏锐地觉察,笑道,看你往哪里跑。我们跑得更快了。我们是害怕被他逮住,捏鼻子。瞎朴子最喜欢捏小孩子的鼻子。他的手很有力。食指和中指弯起来,形成一个坚硬的夹子。一旦被他捏住,没有一个不鬼哭狼嚎的。瞎朴子则哈哈笑起来,骂道,小崽子——不识逗。对于瞎朴子的铁夹子,我尤其害怕。小时候调皮,母亲常常这样威吓,再闹,看不让瞎朴子捏你的鼻子。这句话很奏效。然而,也有时候,我们会跟在他的身后,蹑手蹑脚地,半闭着眼睛,学他慢慢摸索的样子。学着学着,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瞎朴子猛一回头,一把逮住最前面的一个,大家哇哇惊叫着,飞快地跑开了。那一回,从生产队出来,瞎朴子端着一罐油,慢慢往家走。我们顽皮,在他家门口,他必经的地方,悄悄挖了一个小坑。我们躲在一旁,等待着惊心动魄的一幕。瞎朴子走过来了。越来越近。他的脚步声拖拖沓沓,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我们心上。我们的心就在嗓子眼悬着,怦怦跳着,只差一点,简直就要跳出来了。终于,瞎朴子走到坑前了。他略微犹豫了一下,竟然绕过去了。我们的心还是怦怦跳着,充满了惊讶和失望。
多年以后,瞎朴子死了。据说,是掉进村南的水壕里,淹死了。那一年夏天,连日暴雨。水壕的水很深。当我从城里回家过暑假,听母亲说起这件事,忽然涌上一种莫名的忧伤。我始终不明白,瞎朴子,在自己的村庄穿行自如的瞎朴子,怎么会失足掉进水里。
不知从什么时候,村子里到处洋溢着一种特别的气息,陌生,新鲜,蠢蠢欲动。
生产队,是早已经没有了。那个大院子,也盖上了新房,一排一排,住满了人家。那扇磨盘,也早已经不见了。如今,人们都用电磨,磨出来的粮食,又快又好。猪圈也消失了。过年的时候,人们也不再找老四杀猪。喂猪的人家,越来越少了。人们嫌麻烦。做生意,赚了钱,不愁割不上好肉。槐叔的牲口房,也没有了。那让人怀念的炉火,明亮而温暖,也早已经熄灭了。还有,那些亲爱的牲口们,那个铺满干草的大炕,那些甜蜜而动荡的夜晚,都已经远去了,再也找不回来了。有一年,回到家乡,在街上看见槐叔。他正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冬日的阳光照下来,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淡淡的,有一些虚。槐叔老了。他眯起眼睛,茫然地看着我。
他真的认不出我来了。
付秀莹 女,1976年生,文学硕士。代表作有《爱情到处流传》、《旧院》等。曾获首届中国作家出版奖。现居北京,供职于《小说选刊》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