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想,为什么我国的明信片会比国外的品种要少,而且设计得单薄?我们愿意毕其功于一役,在春节期间发行大量的有奖贺岁明信片,但画面变化很少,几乎都是千篇一律。或许是在平日里,人们已经很少用明信片作为传递信息和心情的一种信件了。在我的印象中,好像只有孙犁先生愿意用明信片替代书简,言简意赅,朴素清淡,宁静而致远。但是,后期孙犁先生基本也不用明信片了。我现在非常后悔,当初先生在世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在通信中请教他为什么不再用明信片了。
明信片在我们这里的沦落,我不知道说明了什么,在我的心里却是很有些失落。或许在一个崇尚奢华的时代,素朴典雅的明信片,就像素朴童贞的姑娘必定会随着这个时代而长大而沦落风尘吧,便也一样无可奈何花落去而让男友追寻了。
对于我,明信片却显得很重要,我对它一直情有独钟。如果有朋友出国问我需要帮我带点儿什么东西,我会说帮我寄一张当地的明信片吧。今年春节前夕,我的一个朋友去芬兰的赫尔辛基执教三个月,临行前,我也是这样对他说:帮我到赫尔辛基的西贝柳斯公园买一张印有西贝柳斯雕塑头像的明信片吧。如果是我出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总要买一张当地的明信片寄回家。虽然现在电话和“伊妹儿”方便得很,我却总固执地觉得没有明信片可以长期保留着当时的信息和气息。即使和信件相比,明信片上面多出的画面,时过境迁之后看到它,一下子就能够想起当年的情景,一目了然而活色生香起来。特别是国外的明信片印制得都非常漂亮,无论是当地的风光风情,还是当地的名胜名人,构图都比较别致,可以当成美术作品来欣赏。当然,更重要的是流年暗换之后,明信片能够唤回我许多回忆,清新如昨而不被尘埋网封。将那些明信片摆出长长的一串,雪泥鸿爪,像是回头看自己曾经走过的足迹。
在国外买明信片,一般比较容易,旅游点都会有卖的,琳琅满目,可劲儿地随你挑。寄明信片,有时就难点儿,因为人生地不熟,有时时间又紧迫,找邮局就显得捉襟见肘。于是,在匆忙之中找邮局,就成了我旅行中有意思的经历。
那年到土耳其和波兰去了一趟。在伊斯坦布尔住郊外,根本找不到邮局,到城里,不是去参观去购物就是去吃饭,完了事立刻上车走人,不容我有片刻时间去找邮局。那一天,到Carusel购物,那是伊斯坦布尔的一家很大的商厦,位于闹市,门前的街道不宽,但商店林立,人流如鲫。我想附近总该有邮局吧,匆匆在Carusel逛了一圈,便走了出来,在四周的大街小巷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邮局,问了好几个人,也都是一问摇头三不知。这时候,同行的大多人已经逛完了商厦出来坐在车上,车子很快就要开了。我不甘心,临上车前又问了一位在街边上好像在等人的老头,听完我的问话,他也是摇头,我正要失望,他却紧接着用英语对我说:“请等等。”说罢,拔腿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隔着一条街,我看见他一连问了好几个过往的行人,听不见他说话,只看见他的嘴和胡子以及手一起在动,中间不断有汽车遮挡住了我的视线,那情景就好像在看电影里的默片。我看见他似乎终于问到了,腿迈下马路牙子要往我这边走,我赶紧向他招手,跑了过去。果然,他问清了,邮局离这里并不远,只是藏在一条很窄的小巷里。他怕我找不到,一直送我到了那条小巷的巷口。
在华沙,从肖邦故居回来,直奔到文化宫看演出,演出要在晚上开始,时间很充裕。正好刚在肖邦故居买了几张明信片,便放心去找邮局。文化宫在元帅大街上,那里是华沙的市中心,想找一家邮局该不是难事吧,谁想一直找到了夜幕垂落华灯初放,也没有找到邮局,心想莫非华沙人都不寄信怎么着?天黑路又不熟,那时已经不知自己在哪里,方向都弄不大清了,不敢恋战,正想打道回府,看见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夹着书走过来,想就再问最后一个人。他扬起年轻的脸听完我的问话,让我跟着他走,便跟着他穿街走巷一路迤逦而去。迷离的夜色和闪烁的灯光洒落在他的肩头,在我们的交谈中,我知道这位华沙大学历史系三年级的学生,对中国了解还真不少,不仅知道我们的孔子,还知道我们去年举办的肖邦音乐会。有了有趣的交谈,路显得短了,面前出现绿色的邮筒,他指指说到了,然后带我走进门,替我从一个机器前取下一张纸片,上面印着号码,他告诉我先在这里等候,等到柜台前的电子荧屏上出现我的号码再去寄我的明信片。
最有意思的是前年春天去法国,在南部阿维尼翁,因为那里是个中世纪的古城,又是世界有名的戏剧之城,所以街巷中商亭前的明信片格外五彩缤纷。乱花迷眼之后,挑了一张明信片,想问人邮局在哪儿,迎面来一位英俊的小伙,匆忙之中将post office说成了police office,小伙子一愣,脸上现出惊愕的表情,我才知道自己说错了,他以为我要找警察局呢。我赶紧扬着手中的明信片告诉他是找邮局寄明信片。他带我走进一条商业街,走进一个不大的杂货铺,向店主人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法语,店主人拿出一张邮票,我付完钱,在明信片上贴好邮票,小伙子和我一起走出店铺,指着旁边的一个邮筒,笑笑对我说了句那里就是police office,然后和我告别。
我不知道如果有外国人来到中国也想找邮局寄明信片,在时间就是金钱的今天,我们能不能有耐心和诚心为他带路去找附近的一家邮局。但我会的,因为我曾经受惠于人,可以说,在国外的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我寻找邮局,都曾经有一个陌生人帮我带过路。
明信片带给我的回忆和回味,远远超过明信片自身。
知道我有积攒明信片的习惯,我的一个学生,大学毕业后到国外留学,然后定居,十多年了,到过许多国家,每到一个新的地方,不管多么匆忙,即使后来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拖儿带女的,都不忘给我寄一张当地的明信片。什么事情能够坚持十多年,都不那么简单,水滴石穿,就这样湿润着漫长的岁月和枯燥的日子。每次收到她的明信片,我都很感动。细心的她更不忘找当地几枚纪念邮票贴在明信片上,让明信片更加漂亮。那一年是梵高逝世一百周年,她正好在荷兰一个叫做Delft的小城,特意买来荷兰新发行的纪念梵高的一套邮票贴在明信片上。我可以猜想得到在一个陌生的小城找邮局,一定和我曾经有过的经历一样,虽然有意思,但也不那么容易。
儿子到国外留学之后,自然也不会忘记给我寄来明信片,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寄来了6张。他到达学校的时候,是半夜,第二天起床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寄来一张明信片,画面是一头肥壮的牛。一个月后,他又寄来第二张明信片,上面印着草原上的猪。我和他的妈妈一个属猪一个属牛,他在明信片上写着:亲爱的爸爸妈妈:这几天我们这里的气温突然下降了,中午还好,早晨和晚上已经很冷了,很多人都感冒了。我倒还好,只是有点嗓子疼,再有就是很想您们。
感恩节放假时,他和美国同学驱车近一千公里,到同学家过节吃火鸡,感受美国人的生活。那是一个最早由斯堪的那维亚移民建设的小城,他没有忘记在那里买一张当地的明信片寄来。那是一张别致的明信片,是用当地的木片做成的,上面印有当地斯堪的那维亚历史博物馆的黑白图案。匆匆之中,他在旁边写着几个字:爸爸妈妈:我在诺迈特,北达科他州,感恩节。很想您们。
那年的暑假,他去了密尔沃基,那是一个靠着密歇根湖的漂亮的城市,他从那里一下子寄来了两张明信片,一张是密尔沃基艺术博物馆现代派的建筑,一张是米罗的画,他在后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简单的两行话:这是米罗的画,挂在密歇根湖的边上,想起过去我们在北京看的米罗画展。等您们来了,再一起去这里看吧。
最有意思的是,我自己给自己寄了一张明信片。是前年在纽约,孩子陪我和爱人一起去联合国总部参观,那一天正好赶上是9·11,我买了一张印有联合国大厦前各国国旗飘扬的全景明信片,贴上张纪念联合国成立65周年的纪念邮票,在明信片上写了这样一句:今天正好是9·11纪念日,参观联合国大厦,祈祷世界和平。然后让全家人各自签上自己的名字。因为全家都出来了,家中无人,只好在明信片上写上我自己的名字收。那是给自己的纪念,也是给自己的祈愿。(见左上图)
明信片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我和孩子乃至全家生活的一部分。在分离的时候,它不仅是到此一游的纪念,更是传递我们彼此思念和牵挂的感情方式。在一起的时候,它是我们共同留给岁月的纪念,刻在日子里的脚印,就像放翁的诗:灯下幸能读,梦中时与游。特别是寄明信片时都是在行色匆匆之中,明信片上空白的位置有限,有限的字落在方寸之间,地远天长之外,纸短情长,要的是功夫。
曾经读过法国诗人安·沃兹涅先斯基写过的一首诗,名字就叫《明信片》,诗很短,一共8行:“从巴黎给你捎点什么?/除了衣裳,及其他杂物,/一张我们发黄的海报,/还有思念你的一丝凄楚。/这些礼品价值不高。/我看中了白色的凯旋门,/脑子里试量着你的身材,它像袒露背的连衣裙。”这是我看到的有关明信片最好的一首诗了,明信片带给诗人的想象,其实也是我们到达一个新地方特别是陌生国度时候,常常会触景生情而涌出的想象;而明信片带给诗人的感情,更是我们所赋予明信片的感情。即使我们不会写诗,那些明信片已经成为了我们生活里别致而温馨的诗。
2012年1月30日改毕于北京
肖复兴 著名作家。1978开始发表作品。在长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散文等方面均有成就,多次获奖。近著《蓝调城南》、《黑白记忆》、《音乐笔记》等亦影响广泛。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