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村庄

    这个年头，感觉平原上的冬天来得晚，来得软。记得我小时候，才临初冬季节，母亲便会抬眼望着天空，嘴里数念着农谚：“立冬不起菜，冻了你莫怪”。母亲上学读到高小，那时算是高学历了，说话总在试图用些文词。

    “解落三秋叶”的风，依然没有显出劲拔的脚力。时已立冬，四处望去，树林里高挂的早已变黄的树叶还崭亮着，迟迟不肯落下；向阳处，还有许多树叶萌动着一年不肯落幕的绿。接连下了两场小雨，窸窸窣窣的，虽然把田野从上到下濡湿了，却只有那么薄薄的一层，并不见有雨水滴下。村子里的人们也并不担心淋湿，不需雨具，尽可放开脚步走出院子，走向地头。冬的感觉不足，倒是秋意浓烈了几许。

    我在家乡的村口走着，那里有依然生活在那里的父母。他们所住的房前就是一小块自家的责任田，早几年，父亲栽上了几排杨树，而今早已现出挺拔了。在家乡，最常见的就是杨树，它易活、爱长，枝干又光滑直挺，一直是家乡人的植树首选。随着我家的树林，连接着的就是村上人家大片的林子了，前前后后，把村庄包裹了个严实。这些树木连片连块，守着村子多年的静谧。在这寂静里，我久久静立，感觉想象越发激越了:地里那些小虫，它们吱吱啾啾的鸣叫呢？它们一准早早掩身地下，做起了梦。小虫的梦一定是绿色的，它们在期待下一个盎然的季节。

    在这初冬的林间，我看到有望秋的叶子落了一地。然而由于天气的温和，落叶并不像往年那样稠密。此时，树上树下都是叶子，落在地下的已静守在树根下，算是找到它们的归宿；树上亮艳艳的黄叶，遇有微风，便还摆动招展。

    我曾多次到别处看秋叶。而在家乡，驻足自己的村庄，我的心情少了那份悠然，多了一份倾听——我的成长，乡亲们的终年劳作，不时在眼前映现。

    我的村子和树有着不解之缘。以前我们村叫做“叶家行子”，一个有点拗口的、却和树木相关的名字。这里原本是一户叶姓人家的树林，有三两户人家替他看守林场而后定居下来，算是形成了散居的村落。平原上的村子多是这样形成的，不用选择地势、地形，随便在一个地方的栖居，不久就会有人跟了上来，成为一个村庄，这种拓展方式形成了村庄的演进脉络。

    村上人爱树，视树为依赖的根。如今遍地的任其自生自灭的树叶，在我小时候，却是用来烧火做饭的稀罕物。那时，用柴禾做饭是唯一的选择，一到秋天，勤快的人每天都会背个树条编织的大筐，手拿一把铁丝筢子，到沟边地头不停地搂着，将落下的树叶，还有杂草、烂柴等装在筐里。村南有一大片腊树林子，每年秋后在期间集中的搂树叶，俨然是村上人的独有节日了。由于林间树木长势不同，再加上风吹雨积，腊树叶已是聚积着了。一大早，队长叫齐各家来到地头，在做好的一把阄里，每家抓上一个，算是一种公平。而后，搂叶的，装筐的，往家运的，各家都是一通的忙活。谁家去晚了，就只能干着急，认吃亏了。这就是生活，就是身边实实在在的日子。

    我们村子也经历了关于树林的变迁，走过一段弯路。我小时候，那时还是生产队，村子周围长满各式各样的树，榆树、桑树、槐树、柳树、腊干，有的已是古木参天，大大小小，把村子打扮得古朴自然，让邻村人好生艳羡。可是后来，上面来了道指令，要村上把树挖了、砍了，说是向林子要口粮。一时间，村上人忍着苦楚，高举着铁锨、斧头，喊着“战天斗地”的口号，不消几日就把全村的树木伐了个精光。然而，即使这样，那年月，村上人忙活一年，还是挣不上吃的。人们在付出惨痛代价后，渐渐醒悟，这原本就不是树木繁盛的罪过。一叶知秋，没有树林的村子，一临秋天就早早地裸露了土地，村人在空旷中瑟缩地走过，感受着早早到来的寒意。

    绿色总是那样氤氲着村上人。这些年，各方面都在提倡绿化，世代依树而居的村上人，学会了说些“低碳、负氧离子、氧吧”之类的新名词，便分外来了兴致，村前村后、渠沟坎坡，见缝插针都种上了树。很快的，偌大的村子便绿树掩映，呈现出树木合抱的美景了。

    是谁说过呢，没有谁能逃离，成为不入风景的观赏者。世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里人，更懂得坚守，懂得这里的一切，都和他们的生活相伴相随，因而不舍不弃。他们热爱着绿，培育着绿。在这寂静的冬天，他们在心里说:一个季节的来临，就意味着新的积蓄与期待。

    （作者为河北某报社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