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荐语
刘上洋的散文《江西老表》是近年来国内文坛剖析地域文化性格的难得一见的精品。全文共约15000字,分9个章节,从历史文化的角度,全面分析了江西人文化性格的丰富内涵和形成原因,高度概括了他们的6个特点:一温和守矩而缺乏敢为天下先的精神,二不排外但会搞内耗,三有小聪明但缺乏大视野,四会读书但缺乏创造力,五有着强烈的官本位意识而缺乏市场经济观念,六朴实热情但缺乏勤劳刻苦精神。文章的字里行间中,有深情的赞许,有通彻的批评,更有殷切的期望——江西老表要在中国版图上重新崛起,必须彻底冲破传统观念的牢笼,改变自己性格的缺点。可以肯定,江西老表人格结构的重塑完成之日,也就是江西老表重新创造历史的辉煌之时。
《江西老表》发表后,以其深刻的批判精神、辩证的理性思维、独到的文化眼光、博大的人文胸襟,得到各界人士的广泛好评。现摘登该文中的五、七两个章节,以飨读者。
五
江西老表性格的第三个特点,就是有小聪明但缺乏大视野。
有一首歌曾经唱遍大江南北:“江西是个好地方,山青水秀好风光。”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正是这怡人的灵山秀水,哺育了一代代聪明的江西老表。
从古至今,江西老表虽也不乏大聪明,但从整体上来说都属于小聪明。
精于各种各样的智巧技艺,是江西老表的一大特长。景德镇的瓷器,以其“薄如纸,白如玉,明如镜,声如磬”而誉满天下;萍乡万载的爆竹烟花,在古老的神州大地绽放着喜庆的声音和吉祥的图案;樟树的药材,在中国古代中药加工技术方面独领风骚;宜春的夏布,在华夏的纺织技术方面独树一帜。在许多村庄,一方方精美的木雕和石雕令人拍案叫绝;在城乡的每个角落,一个个从事堪舆和星相的江西老表身影充满着高深和神秘。应该说,诸如此类的工艺技术,虽不要大智慧,但却离不开心灵手巧的小聪明。江西老表在这方面似乎有独到的才能。
江西老表还有一个优势,就是善于经营小生意。“一个包袱一把伞,跑遍全国做老板。”明清时期的江右商帮,不仅将生意做到了湖南、湖北、云南、贵州、四川等地,而且在江浙和北京,他们的生意也很活跃。遍布在许多地方的大大小小的万寿宫和江西会馆,就是江右商帮的活动场所。有一则资料这样告诉我们,从明至清,全国各地的万寿宫共有一千多座,而在北京的江西会馆则从明初的十四所增加至清光绪年间的五十一所,五百多年来一直位居全国的榜首。江右商帮以其独特的经营方式创造了小农和自然经济时代商业的辉煌,被称为与徽商、晋商齐名的全国三大商帮之一。
然而,使人遗憾的是,江右商帮的生意无论怎样也难以做大,既没有出现像徽商那样坐拥巨资、堪与王侯相比的富商大贾,也没有形成像晋商那样经营票号行业的垄断巨头。这不能不是江西老表的一个悲哀。
其实,岂止是在古代,就是在现在,江西老表的生意都始终在“小”字上打转转。许多人还记忆犹新,当改革开放刚刚兴起的时候,江西老表在不少方面开创了全国“第一”:第一辆摩托车是江西造,第一台电风扇是江西造,而且汽车和电视机的生产也遥遥领先于一些兄弟省份。在20世纪80年代,当看到江西汽车飞奔在大江南北,赣新电视辉映在千家万户,江西老表的心里该有多么的自豪!而那时,安徽的奇瑞汽车和四川的长虹电视还不知道在哪里。但此后仅仅过去了十几年,事情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奇瑞汽车以其“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迅猛发展,一举驰骋于国内外市场,并成为我国唯一具有发动机自主知识产权的汽车品牌。长虹电视也异军突起,一举成为了全国销量和品牌的霸主,并出口到世界各地。反观我们江西,曾经为全国第一的摩托车和电风扇不见了,曾经为抢手宠儿的赣新电视机消失了,江西的汽车也因几次错失良机被远远地甩在了同行业的后面。历史的车轮从来就是这样的滚滚无情。
好的幼苗却长不成参天大树,领先的产品却发展缓慢以至被淘汰,这不能不是江西老表心上永远的伤与痛。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有人认为是因为江西老表醒得早、起得晚、走得慢。
这也许有一定道理,但决不是事情的本质。根本的原因在于江西老表的视野不宽。缺乏大的视野,眼光就看不远,生意就做不大,往往会小富即安、小进即止,这样不仅会导致已有的东西渐渐丧失掉,而更为严重的是会因看不清发展前景而坐失壮大自己的良机。有一则故事令人啼笑皆非,1970年,国家决定在江西建设第二汽车制造厂,这本来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遇呀!但江西却婉拒了,理由是有了这么一个几十万人的厂子每天要供给大量的粮食蔬菜而抬高物价。这个“小算盘”打得也太精明了。于是,该厂改在湖北的襄樊落户了。江西老表就这样因为自己的小聪明而失去了一个关系全省长远发展的大企业,可见小聪明一旦失去大视野会产生多么可怕的后果。
七
江西老表性格的第五个特点,就是有着强烈的官本位意识而缺乏市场经济观念。
不论走到赣鄱大地的哪一个角落,人们都会产生一个相同的感受,这就是江西老表“官崇拜”的情结非常浓厚。
在一座座姓氏宗祠里,祖先中谁的官最大谁的牌位就最显眼。
在一本本厚重的家谱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为官进仕者的名字。
在一个个古老的村庄里,最使村里人自豪的是那些陈旧斑驳的官第、官牌和官匾。
在一次次茶余饭后,人们谈论最多的话题之一就是当官。特别是那些业余组织部长,更是趁机发布有关干部的“新闻”,什么某某人要到哪任职了,某某人要提拔重用了,某某人是一匹“黑马”,讲得绘声绘色,听得大家直瞪眼。
在一个家庭,不论是父亲母亲还是儿子儿媳,或是女儿女婿,只要有人提拔当官了全家都会情不自禁地举杯相庆。倘若长期没有人升迁,就会悲观丧气,尤其是男性会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感到抬不起头来。
同样,在一个地方,在一个单位,一个人如果提拔得快,官做得大,大家都会赞他有本事并刮目相看。反之,一个人如果提拔得慢,或者久未得到任用,大家就会说他能力差,甚至投以鄙视的目光。怪不得在全省的每个地方和单位,都以出了大官而感到无比的光荣和骄傲。
一切以是否当官为尺度,一切以官职大小来衡量,这就是深深浸透在江西老表血液里的官本位意识。
正是因为这种浓厚的官本位意识,在江西老表中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官磁场”。许多人对做官趋之若鹜,有的人甚至为了捞个一官半职,不惜跑门子、拉关系,使出浑身解数,甚至无所不用其极。
也许是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官场”上,所以江西老表不太懂得“市场”,不太会搞市场经济。
不像浙江人那样可以把小商品做成大产业,不像江苏人那样可以把小企业做成大公司,不像广东人那样勇于渡船出海下南洋做商贸,不像上海人那样敞开胸襟打造国际商埠,江西老表似乎对商品和市场表现得非常迟钝。他们就像一个迈着八字方步的老先生和缠裹着厚厚臭布的小脚女人,或好奇地在市场经济的岸边观望,或小心地在市场经济的岸边徘徊。所以,直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夕,偌大的一个江西省,除了清朝晚期开办的安源煤矿外,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工商企业。省会南昌只有为数很少的手工作坊式的企业。就是在一百多年前被英国人辟为“五口通商”且有“小上海”之称的九江,也仅有几家规模很小的纱厂。
有这样一种观点认为,江西老表市场经济观念的缺乏,是因为没有受到近代资本主义的影响。这应该说是很有见地的。历史给人们留下了这样令人心痛的几幕:当西方列强在19世纪中叶从海上用炮舰轰开中国市场大门的时候,江西老表却还沉迷在心性命理学的清谈中。当沿海地区的工商贸易蓬勃发展的时候,江西老表却还沉迷在自己的那一片田园风光中。当邻省的洋务运动和民族工业方兴未艾的时候,江西老表却还沉迷在农耕田粮应是全省头等大事的旧式思维中。可以说,在市场经济面前,江西老表几乎是一张白纸,这样他们也就不可能有什么市场经济意识。
然而,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曾记得温州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的市场意识是恶劣的自然环境逼出来的,因为人多地少无法生存,所以只得出外做生意谋生。由此反观江西老表,也许正是因为自然条件过于优越,到处山青水秀,土肥水美,使得他们坐享天成,安于现状,不思进取,世世代代在这种舒适惬意的自然经济生活中打发着时光。
由此观之,江西老表缺乏商品和市场经济观念,与其说是官本位意识太强和没有受过市场经济熏陶造成的,不如说是优越的自然条件造成的。一个特殊的地理环境,既给他们带来了大自然的巨大恩赐,但又使他们丧失了生存的压力;既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但又使他们背上了沉重的包袱。
一个没有生存压力而又有着沉重包袱的群体,在充满激烈竞争的市场经济大潮中是难免要沉沦和被淘汰的。
(原载《百花洲》20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