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又可称“明目”、“香口”。其出处是:《吴氏本草》记载,梅核明目,益气不饥;《诗义疏》记载,梅曝干为腊,羹臛齑中,又可含以香口。
八怪之中,金农似乎是个领袖,首先是诗好,说到诗好,他更是八怪之首,连郑板桥都好像要让他一步,画家与画家之间,作家与作家之间原是不能相比的,各是各的事,是各有擅长。金农是奇思妙想,但他的大部分的好也停留在“奇思妙想”之上。用我老师可梅先生的话就是“金农知画而法不备”。但是,金农有两样好,梅花和他的书法,一般人无法与之相比。我喜欢金农是从他的《冬心先生集》开始,这本集子的序写得深获我心,简直是画家向世上发表的一篇美的宣言。这篇序我不知读了有多少遍,读毕,总要闭着眼想想序里的那种境界,觉得如果能永远待在这篇序里该有多好。
金农作画喜欢同样题材反复来画,比如这首“树阴叩门门不应,岂是寻常粥饭僧,今日重来空手立,看山昨失一枝藤。”金农以这首题画诗反反复复画过许多幅,简直是每一幅都好。金农的画好,好在总体的妙想上,一个和尚在那里敲门,浓郁的树从墙头里边直长出来,那境界出奇得让人向往。为了一枝藤杖,这个出家人又来了,而这又是个风雅得紧的出家人,一个看山比持经念佛都看得重的出家人。金农之好,不好在技法,而好在妙想之上,别人不敢想的地方他都敢想,比如画墙头,一堵墙头,梅花从墙头那边过来,简简单单却有意韵,画面上没有人,却分明又有人在,这个人正立在墙头之下仰着头看别人家院子里的梅花。不知是谁的诗:“梅花开时不开门。”梅花在古人的眼里真是性命,不开门一是要自己看,二是怕俗人扰了梅花的清韵。我家养梅花便是这样的心情,今年的梅花是绿萼先开而朱砂随后。梅花开的时候是既想让人来看,又不愿让人来看,想让人来怕乱,不想让人来又怕梅花是白开一场,好东西是要人看的,但你有太好的东西反而怕人看,那简直像是娶了如花似玉的美妾,是想要人看的,却又怕人看。在心里,是火烧火燎。
金农之好,是随笔点染,全不问技法过不过“法”字那一关。比如他的荷塘,一点一点,十点百点深深浅浅的绿便是那荷,一道小小古典廊桥便是看荷的地方。这样的题材他画过不止一次,那荷塘的廊桥之上是有时有人,有时没人,有人没人都没什么关系,那画面总是很吸引人的,静中的一种热闹。花开总是热闹的,没人却是冷清,这便让人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绪,这心绪又说不清,金农的画里总是有许多说不清的东西在里边。你想提意见的时候在心里又对他佩服得实在了不得,看金农画,完全是到庙里参佛的意思,尘间的细节都没有,但就是要让人把尘间的事一一都想过。
金农的画是真正的文人画,如把他许多画上的题画落款抽去,他的画简直就没得看,但题画诗和落款一出现,他的画便马上变得耐人寻味。金农敢于画不能再简单的画,远处一抹远山,近处是一丛芦苇再加上一抹小沙洲,然后是一个在那里垂钓的人,太简单,没得看,简单得没的看,宁静得没的看,但一题诗,便了不得。
金农的画是浑然一体的,无可拆分,就像是世上的一种美人,五官眉眼分开看都不惊人,但放在一起却是天下大美。
梅兰芳先生的拿手好戏有两出,《贵妃醉酒》和《宇宙风》,每每搬演,光照四座。而金农先生的拿手好戏是他的梅花和漆书。金农的梅花,能松能紧,圈圈点点全是诗歌和文人的白日梦!金农画梅,不是一枝一枝长起,也不是一朵一朵开起,是一长就是一大片,淡墨浓点,真是风雅至极,是浩荡的春风手段。春风要花木从冬天里醒来,原不在摇一枝拂一朵慢慢下工夫,而是铺天盖地!站在金农的大幅梅花下,真是让人一时不可捉摸,不知此老是从何处下手,百杆千枝千朵万朵的感觉分明让人觉得你已身在梅林。金农的漆书是书法史上的开宗立派,是金农方方面面最亮的一面,好得不用再说。
没事翻金农的画和诗文,心里的感慨总是一时好像无法收拾,好而无法说。“知画而法不备”却又每每令人着迷,这便是金农的好,也便是他的怪,也便是我无法不喜欢金农的地方。画家粥庵说:“金农题款,天下第一,看似民谚,朴素高深。”文人画被看做是“诗之余”,金农的梅花正合此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