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嘉宾:李景林(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
●“中庸”体现在人格方面,强调文质兼备;体现在学问方法上,要求学思并重;体现在气质上,要求“中行”
●我们以自我中心的立场来对待他人,以人类中心论的立场来对待自然世界,情发不正,导致“天地不位”,“万物不育”
●灵活性、原则性是中庸相辅相成的两个方面。礼和道,是君子中庸之德的内在原则和尺度
问:中庸的原初含义是什么?
答:庸字古注都解释为“用”。中庸,也就是“用中”,即在现实行为中贯彻“中”的原则。孔子赞扬舜的大智慧,说舜“执其两端而用其中于民”,就是这个意思。
在儒家文化里,中庸既是一个重要的方法论原则,同时也是“至德”,即最高的德。作为方法论原则,它贯通于儒家思想的方方面面。譬如,在人格方面,强调文质兼备。孔子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偏胜于质的人会显得朴野,偏胜于文的人会缺乏敦厚,二者的中道才是君子;就学问方法来讲,要学思并重。“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学思中道,才能获得真知;就人的气质来讲,孔子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人的性情或激进,或保守,理想状态应是“中行”。
孔子还把中庸作为最高的道德来看待。在他看来,中庸不是一种外在的方法,也不是一种技术层面的要求,而是人的内在德性自由在现实行为上的体现,是一种精神成就。人的情意发出来,当喜则喜,当怒则怒,才称得上是中庸。
问:既然是一种精神成就,那么中庸岂非很难达到?怎样做才算趋近中庸之道呢?
答:中庸难就难在,它不是一种主观、盲目的冲动,而是具有理性的情感,我把它称作一种“中道理性”。它的表现是顺乎自然和社会历史规律的真情实感。
《中庸》第一章讲“中和”:“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讲的就是情感表现合度的问题。人们应对周围的世界,基本方式是“以情应物”,平等、客观地对待他人、它物,参赞天地化育。所以说“中和”是“大本”、“达道”。人的精神生活、价值观念调适合度,是社会秩序良好的根本前提。现代社会的一些问题,比如东西方矛盾、民族矛盾、社会内部的矛盾、生态不平衡等等不和谐的现象,表明人类价值观念存在很大的问题。我们以自我中心的立场来对待他人,以人类中心论的立场来对待自然世界,情发不正,人类社会、天地万物就不能以本来面目呈现自己,因而不中、不和,导致“天地不位”,“万物不育”。
问:中庸常被当作折中、调和、油滑的代名词,这其中显然有误解。为什么呢?
答:中庸由相辅相成的两个方面构成:一方面是其灵活性,另一方面是其内在的原则性。这种误解,是因为只看到其灵活性而忽略了其原则性。
“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君子能够做到中庸,随时而中,不偏执,不拘泥,因时势和环境随时变通,这也就是孔子所谓的“权”,即灵活性。“权”是秤砣,秤砣要随物的轻重来回移动。知通权变,不墨守成规,才是道的最高境界。孟子也讲到“权”。有人问他,嫂子掉进水里了,要不要伸手救她?孟子回答:“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嫂溺不援,是豺狼也。”在特定的情况下,只知恪守礼的教条而不知变通,恰恰违反了制礼的精神,有权变才能真正达到“中”。
另一方面就是要坚持其原则性。《礼记·中庸》把君子的时中和小人的肆无忌惮进行比较,孟子则讲到乡愿和中道之士的根本区别。孔子说:“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適也,无莫也,义之与比。”孟子说:“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君子在行为上的灵活性,以内在的道义原则为基础,所以是道德自由的现实表现。孔子指出,君子的中庸之德表现出一种“和而不同”、“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的人格特质。这与小人的唯利是图、随波逐流、肆无忌惮根本不同。孔子尤其厌恶乡愿,说:“过我门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唯乡愿乎!”“乡愿,德之贼也!”“乡愿”最根本的特点,是缺乏内在的价值原则,对流俗社会曲意逢迎,借以获得美誉善名。这正是我们一般所批评的折中调和的老滑头。更令孔子不能容忍的是,乡愿者貌似忠信,似是而非,以假乱真,搅乱是非善恶,败坏社会价值尺度,实在比一般的小人、恶人危害更大。所以孔子斥之为“德之贼”。
问:儒家反对乡愿,而现代社会的浮躁似乎更易助长缺乏操守的乡愿人格的形成。在变化极大的当今社会,中庸还适用吗,能否医治这种风气?
答:礼有仪、义两个方面,仪是外在的表现形式,可以变通,所谓“三王不袭礼,五帝不沿乐”,三王五帝的礼仪都是变化的。我们所把握的原则是“义”,具体的节文仪式都可以变通,因应现实,而在这礼仪礼俗的革新变易中,却贯通着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义”。
中庸的自由,具有自身内在的价值尺度。《礼记·中庸》指出,真正的君子人格,表现为“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现代社会物欲横流,人若没有内在的原则,容易受到不良流俗的影响,所以必须养成内在的德性,树立起超越性的价值尺度,才有独立的人格可言。照此来讲,儒家对道德原则和个体人格的理解,是很有现代意义的,中庸也不会过时。
问:儒家对“道”的内在精神追求是否有可能,中庸人格怎样培养?
答:这里有一个道德法则和社会普遍原则怎么建立起来的问题。“道”是形而上的,同时又必须以“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的方式来表现。不同的时代、国家、民族、社会共同体都有不同的境遇,都有特殊性,但这特殊性必须能够普遍化,才能具有现实性和恒久性的存在意义。
所谓国学或儒学复兴,不是要回到过去。历史上每一代的儒学,其首要的任务,都是要通过经典系统的意义重建,形成适合时代需要的新理论、新思想,以应对现实,解决现实问题。现在我们看儒学和经典,只把它当成知识。其实,国学不是摆在那里的四库全书,不是古董和单纯的历史知识。它是经过每一代人的思想创造和经典的意义重建,活在当下和生活中的传统。传统不能割裂,价值系统的建构和个体精神的教养须建基于文化生命的连续。中西方文化都强调个体独立人格的塑成,但其教化的理念和方式各有不同。在超越与个体之间,西方文化讲究两极的互补,中国的教化传统则强调两端的相通。两端相通,体现的就是一种中庸的精神。而中庸精神的培养则需要体制化的经典教育和传统礼仪礼俗的重建。只有让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民族传统的文化教养和生命滋润,中庸人格才能从中培养出来。(采访人:胡明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