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半年后,我被招聘进邮局,做了报纸分发员。上了班才知道,这是邮局和印刷厂衔接的工作,地点在印刷厂,凌晨三点钟开始操作。我每天凌晨2点20分从被窝爬起来,不洗脸,以消防队员的速度穿衣,提裤,蹬鞋,待骑车到了大街上,觉还没全醒呢。环卫工们提溜着大扫帚,也刚上班。
我的师傅姓陈,因为练就了一手无人能比的数报绝活,大家都叫他绝活陈。师傅他四十郎当岁,大眼皮,老也睡不醒的样子,大茶缸子不离手,白茶缸早成了酱缸色。师傅喝茶叶没讲究,单位发的劳保茶没人爱喝,都归他。
每次我到班时,师傅都已经站在操作案子边上了,茶缸子也空了。师傅戴着工作手套,手背是线的,手心则是胶的。印刷机轰隆隆启动,在凌晨里特别响,震得脑袋难受。
师傅绝活陈数报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是一五一十地数,他不,一手把报纸打成扇面,另一手轻按扇面,让报纸飞速滑落。落完了,数也出来了。师傅数报用的不是眼睛,是感觉。他就这么绝。
师傅还有更绝的,一摞报纸放那,只瞄上两眼,就知道多少,一张不多,一张不少。有次工友们跟他打赌,放了厚厚一摞报纸让他猜,猜对了喝酒。师傅对着报摞,左一眼右一眼,上一眼下一眼,又看了工友们好几眼,乐了。工友们互相挤挤眼,也都忍不住乐了。
我忙问:“你们都乐啥呀?”师傅说:“这几个家伙,放了250张报纸让我猜,猜对了呢,我就是二百五了。”
工友们说,你师父就是厉害,他不在二五眼以上,也不再二五眼以下,正好在二五眼这儿。所有人一块儿全乐了。
大家簇拥着师傅,集体请他去喝酒了。
这天完了活,师傅叫住我,要跟他去北市场逛逛庙会。晕晕乎乎的我猛然想起,今天是正月初三,还在过年当中。
沈阳春节那几天是冬天里最冷的,能到零下30度,可庙会上人们照样挤得磨不开身儿,各色人等齐聚庙会,小孩子穿着新羽绒服,一手举着糖葫芦,另只手攥在姥爷热乎乎的大手里。小孩的姥爷则穿着老式的大头鞋,戴着狗皮帽子,这样抗冻。
正东瞧西瞧的时候,师傅把我领进了一个比赛场,见一副横幅上写着“民间绝活表演赛”。场地上站满了人,舞台很精致。他把我拉到了靠近舞台的地方,抬头能看见主持人的下巴。
台上表演各种绝活,无奇不有。嚼灯泡的,吹水袋的,用一根手指翻跟头的,还有用下巴顶冰箱的。师傅悄声对我说:“一会儿该叫我了。”
果然,主持人就喊了师傅的名字,请他登台表演。看来师傅早就报名了。
一张条案子摆在台上,上面是一摞旧报纸。师傅上得台来,从薄尼龙兜子里拿出大茶缸子,又从衣兜捏出一把茶叶,工作人员忙拿暖壶给他沏满了。师傅头不抬眼不睁,先喝茶。我偷着乐了,这也太端着了吧。半缸茶水下去,台下也被吊足了胃口。师傅这是一计啊。
师傅围着报摞走了一圈,道:“我就不数了,350张。”
主持人请来俩观众,一数,351张,就多出来一张。台下鼓掌。我知道,这是师傅故意的。主持人道:“这是陈师傅垫场的,更精彩的还在后面呢。”
接着是数报,三摞报纸,每摞五百张上下,师傅要在最快的时间里一口气数完。主持人邀请几位观众上台,用大布挡着,代表大家数数,各自写在手心里,作为见证。
师傅站在报纸前面,叉腿、运气。主持人一声“开始!”他一手抓牢报纸一端,如饿虎扑食;一手展开报纸,如拉手风琴。顷刻之间,就见那报纸:如瀑布急湍,挟风声,闪银光,飞流直下,转瞬即逝;如水银泻地,拦不住,挡不赢,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数完报纸,师傅在一个白板上写出一个数来,盖上,鞠躬,气定神闲,站立一旁,又喝了大半缸的劳保茶水。
主持人请那几位观众举起各自手掌,把几个数字相加,得出数写在另一白板上,盖上。
最后揭晓时刻到了,主持人首先揭开观众提供的数字:1515;主持人又慢慢揭开师傅的数字:1514。差了一张!
主持人很尴尬,观众很惊讶。高手也失手啊!我为师傅捏了一把汗,这不是丢手艺了吗!
就见师傅仍头不抬眼不睁,道:“差的那张没走远,我给放他裤兜里了。”
师傅一指台上刚才数报纸的红衣观众,红衣观众的脸登时红得跟他衣服一个颜色,乖乖从裤兜里拿出了那张报纸,非常不好意思地向我师傅鞠躬。
我看傻眼了。
那次“民间绝活表演赛”上,师傅绝活陈的表演,成了最绝的绝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