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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1年12月22日 星期四

    叫不出你们的名字:绿色的天使

    作者:肖复兴 《光明日报》( 2011年12月22日 13版)

        命中注定,我和邮局有着割舍不断的联系。

        在我很小的时候,还不会写字的年纪,便收到姐姐的来信。那是上个世纪新中国刚刚成立不久的50年代,姐姐从北京到内蒙古修建京包铁路线。她常常给家里寄来信件,有时候,还会寄来汇款。那时候,胡同里安静得很,槐树下,常常可以听到骑着自行车的邮递员按响清脆的铃声,然后还可以听到邮递员高喊着父亲的名字,有时候还要高喊:“拿戳儿!”我便知道姐姐寄钱来了。那声音便觉得格外亲切。盼望着那声音的到来,仿佛就像姐姐要回家来了一样。有时候,我会跑大院的门口,等候自行车那清脆的铃声。那是那时候我最渴望听到的美妙音乐。

        四十多年前,我到北大荒插队,那时候,电话远未普及,和家人与朋友的联系,完全靠通信。邮局、投递员和柜台前的工作人员,都会让我感到亲切,因为我写满关心问候和心里秘密的所有信件,以及收到的所有信件,包括有急事要发的电报,都是通过他们的手啊。那时候,他们都穿着绿色的工作服,连投递用的自行车和邮筒都是绿色的。记得那时候,我在当地的报纸上发表的第一首小诗,题目叫做《信》,在诗里,我称他们为“绿色的天使”。

        我很难忘记,当时我在《黑龙江文艺》(后来改名为《北方文学》)发表的第一篇作品《照相》,是邮递员将包着那本杂志的厚厚大纸袋送到我手上的。那是1972年的春天,北大荒的麦地刚刚返青,白杨树刚刚抽出绿色的枝条。那时我在生产队的小学校里教书,孩子们和我一起高兴地送走了邮递员,和我一起翻看那本杂志和那本杂志带给我的希望。

        我也很难忘记,父亲突然去世的电报,依然是邮递员送到我手上的。那是1973年的秋天,大豆“摇铃”的时候,我正在豆子地里割大豆。是个落日熔金的黄昏,队上的知青带着邮递员把电报送到了地头,然后他们消失在落日的余晖中。真的很难忘记,至今还记忆犹新,仿佛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总觉得无论大事小事,他们都和我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回到北京,说来有意思,虽然几次搬家,却离邮局都很近。其中有一次,家对门就是邮局,抬脚就到,我们做了整整八年的邻居。现在搬家了,离邮局也不远,散着步就到了。虽然现在“伊妹儿”方便也发达了,让人们彼此间的距离缩短,立刻就能够连线,但还是舍不得抛弃手写的信件,便总要发信、取信,更何况还要汇款、收稿费,邮局总是要去的,邮局便让我感到亲切。

        邮局的存在,是这个世界上奇特的存在,它让你和与你联系的人,明显地感到遥远的距离,却因有了邮局而让这距离产生了美好的期待。想起我的一位南斯拉夫的朋友,指着他家乡的亚得里亚海,曾经对我说过一句很有哲理的话:“把你的手指伸进这海水里,你就和世界连在一起了。”邮局就是这样的海,你的脚踏进邮局里,你也就和世界连在一起了。

        如今社区大多是楼房了,楼下都安装了邮箱,胡同里听到投递员自行车清脆的铃声和“拿戳儿”的叫喊声,和胡同里的吆喝声一起,都已经是遥远的往事了。人们和投递员打照面的机会少了。我看到投递员的时候,是他们奔波在路上,风雨无阻。有一天午饭过后,我到邮局办事,碰见了常往我住的楼房里送信的师傅,他一脸汗水的投递完刚回来。都过了饭点儿了,我问他哪儿找饭辙去了,他一扬手里提着的一个塑料袋,对我说:“这不,买了半斤饼!”

        如今在邮局前台工作的,一般都是小姑娘,她们刚来的时候,胸前都还带着“实习”字样的牌子,显得那样的年轻,稚气而不施粉黛的光滑脸庞,清澈如水而不带一点渣滓的眸子,像韩国电影里的那些清纯的女孩子。我们的电影不行,我们电影里的女孩子不是太疯,就是一脸什么都见识过的沧桑,没有她们那样的可爱、又带有一点儿涉世未深的羞涩样子。每次去邮局,看到那些女孩子,无论胖瘦高矮,都给我这样的感觉。

        常和她们打交道,便熟悉了,常因为我自己的马虎而出问题,不是信件称好重量算好价钱却发现忘记带钱或带的钱不够,就是包装不合乎规格或忘记填写邮政编码,她们总是笑笑,容忍我的马虎,让我把邮件先放在她们那里,或者绿灯放行,让我过后再送钱来。有一次,信件都寄到国外了,钱却忘记补交了,她们说没关系,他总上咱们这儿来。这一份信任,让我感到温暖。还有一次,发完了信,我把刚买的十几本新书忘在柜台上了。害的她们忙坏了,不知到哪里能够找到我,一直到从那一摞书中的一本中间夹着的一张名片,照着上面的电话打通电话辗转找到我为止。

        邮局的小姑娘,都是那样的可爱。我常常见到她们忙碌的时候一脸大汗淋漓,而在寒风凛冽的日子里,因为前台就紧靠着大门,厚厚的棉门帘,也遮挡不住风嗖嗖地往里钻,她们也要穿着单薄的马甲,这是对她们着装必须的要求。节假日,尤其是春节前夕,是她们最忙的时候,也是附近民工扎堆儿往家里寄钱寄包裹的时候。营业大厅喧嚣一片,如同乱哄哄的蜂巢。常常可以听到那些填错了汇款单或不知道邮政编码或忘带自己身份证而引起不满的争吵,她们总是显得那样忍气吞声,不敢和他们争执,只是把头垂得更低,装作没听见,仿佛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有一年春节过后,我来到邮局,发现柜台前的小姑娘,有好些我不认识了,换了好几个新来的。一位已经在这里工作好几年的漂亮姑娘看见了我,热情地向我打着招呼,问我这个年过得好吗?我指着新来的小姑娘问她:你是不是当师傅带徒弟了?她笑笑说不是。我才忽然意识到,她的师傅现在都已经不在前台,不是在后台忙,就是调到别处,要不就是升任领导了。而且,这些我曾经熟悉的小姑娘,都已经不再是小姑娘,早已经结婚生子。我才发现,日子过得可真快,看自己没觉出什么,看邮局里这些小姑娘,一茬茬儿地变换着青春的面孔,让逝去的日子变得可触可摸起来。邮局不仅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也使得日子成为了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

        有一次,在超市里买东西,如水的人流中,忽然看见她们当中的一位,她向我打着招呼,我也非常高兴,仿佛久别重逢的朋友。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问她到邮局怎么总也没有见到你呀,是不是调走了?她告诉我她还在,只是年龄大了,调到后面去了。我看见了她的身边跟着一个漂亮的小女孩,也就五六岁吧,正奇怪地望着我,又望着她妈妈。

        前不久,在大街上等公共汽车,忽然有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姑娘远远地冲我打招呼,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她是在和别人打招呼,等她骑近了,我才看清是她们当中的一位。我的心里一热,她们叫不出我的名字,我也叫不出她们的名字,但邮件和邮局让我们彼此拥有一份美好的心情和温馨的感情。

        叫不出你们的名字,却记住了你们:绿色的天使。

        2011年10月26日写毕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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