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辛亥革命百年之际,以辛亥革命为题材的众多作品应时而生。王树增的这部长篇纪实作品(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9月出版)以断代史的方式集中关注1911这个特殊年份,将时代的风云际会和重要人物在转折时期的选择融为一体,着力剖析了辛亥革命曲折历史的根由原委,深刻探寻了中国人何以要不屈不挠地走向共和。至今,王树增已完成《1901》、《1911》、《长征》、《解放战争》、《朝鲜战争》五个长篇作品,构筑了一部纪实文学版的中国近现代史。这里选取的是记述四川保路运动的一段。——编者
四川商办铁路集资最为广泛,绵延三千多里的川汉铁路,因路况复杂造价约为七千万元,远非川民财力所能负担。事经七年,已经集资上千万,皆系“川民按亩加捐,敲筋击髓而来”。由于款项数额巨大,全川数千万百姓,不论贫富,人人都是铁路公司的股民。本来,商办铁路经营不善,出现了巨大亏损,内阁宣布收回国有的时候,川民们还高兴了一阵子,认为政府肯定会把集资的钱还给百姓,“使人民债权不至损失”。但是,政府宣布所有股份一律变成国家铁路股票,这等于说川民的“脂膏汗血”实际上已被洋人掌管且归还无期。川民立即转喜为怒。
四川人不怒便罢,一怒便惊天动地。
四川保路运动的主要领导人,是省咨议局议长蒲殿俊、副议长罗纶和萧湘,还有四川实业界最具实力的资本家邓孝可等立宪党人。他们不但是宪友会的成员,也是川汉铁路公司的董事会成员。因此,他们的反抗除了保护经济利益之外,更多的是政治上的公然对抗。内阁宣布铁路国有时,蒲殿俊正在北京,闻讯后他对湖南议员粟戡时说:“国内政治已无可为,政府已彰明较著不要人民了。吾人欲救中国,舍革命无他法。我川人已有相当准备,望联络各省,共策进行。”
六月十七日,川汉铁路股东代表两千多人集会成都。代行四川总督之职的布政使王人文派兵前来弹压,清军官兵听到演说后竟也“相顾挥泪”。大会决定成立四川保路同志会,宣称清廷的皇族内阁之野蛮专横古今中外没有先例。
会场上一位名叫郭沫若的青年,对那天的大会有如下记载:
罗纶,他是一位很白皙的胖子,人并不甚高。他一登坛向满场的人行了一个礼,开口便是:“各位股东!”很宏朗的声音,“我们四川的父老伯叔!我们四川人的生命财产——拿给盛宣怀给我们卖了!卖给外国人去了!”就这样差不多一字一吐的,简单地说了这几句,他接着便嚎啕大哭起来,满场便都号啕大哭起来了——真真是在嚎啕,满场的老年人中年人少年人都放出了声音在汪汪汪汪大哭。“是可忍,孰不可忍呀!汪汪汪……”“我们要反对,我们誓死反对呀!汪汪汪……”“反对卖国贼盛宣怀!反对卖国机关邮传部!”连哭带叫的声音把满场都哄动起来了。罗纶在坛上哭,一切的股东在坛下哭。连公司里面跑动的杂役都在哭,不消说我们在旁边参观的人也是在哭的。已经不是演说的时候,已经不是开会的时候,会场怕足足动摇了二三十分钟。接着还是罗纶以他那很宏大的声音叫出的,待他看见会场已经稍稍在镇定的时候。“我们的父老伯叔!我们,我们,我们,要誓死反对!”
四川代表进京之后,到庆亲王奕勖的府邸求见。先是被门丁阻挡,百般哀求许一人进,但代表刘声元刚一进去,又被数人推了出来。“是时未入各代表见此情状,同声大哭,屋瓦皆震,大地为愁。围观者不下数千人,寂无声息,但闻一片凄惨哀痛之音,观者亦多挥泪。即来劝归警察军士,亦有执代表手而含泪不成声者。”
大清帝国的臣民们,为什么总是痛哭不止?
八月初,王人文被革职,内阁急电西藏,要求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速回成都代理四川总督。
十九日,内阁再颁上谕,不但没有改变铁路国有的决定,而且催促赵尔丰强行使用川资继续铁路施工。
清廷就这样丧失了缓解民愤的最后一次机会。
几天之后,仅成都一地宣布参加保路同志会的川人竟达十万以上。
川民痛心疾首,事态岌岌可危。
二十四日下午,保路同志会大会,数万人涌入会场,与会者要求罢课罢市并到总督衙门请愿。
此时的赵尔丰,下面临上百万川人的抗议呼号,上每日与朝廷内阁“函电交驰”。虽然他“中情惶急”,京城里却“久无复电”。原因是内阁总理大臣奕勖不上班了。奕勖名位至尊,资历最老,权势最大,见识也可称为最多,值此川情危险之际撂挑子,是因为他没能染指铁路大借款的回扣,也没能染指四川、江西两省督抚缺位的贿银,于是他“恼羞成怒”地数月接连请假。总理大臣不闻不问,而对于摄政王载沣来说,将铁路收为国有“合同既已签押,事实再难变更”。
八月二十五日,随着成都的罢市,全川各地纷纷罢市,并随即发生了捣毁警署的事件。
九月七日,唯恐事激生变、酿成大祸的赵尔丰,终于下决心采取严厉镇压措施,他扣押了包括蒲殿俊、邓孝可在内的数名保路运动领导人。
消息一经传出,川人奔走相告,要求各家各户无论男女均出一人,一起前往督署衙门请愿,要求放人。但是,当数千川民聚集于督署大门前时,枪声响了,密集的子弹当场打死数十人。巡防营的马队随即冲向人群,在践踏中伤亡的人不可计数。后来查明,死亡者有机匠、小贩、裁缝、店员和学生。当晚,成都大雨如注,“被枪击毙者众尸累累,横卧地上”,赵尔丰下令“三日内不准收尸,众尸被大雨冲后腹胀如鼓”。第二天,成都“居民闻此凶耗,人人首裹白布示哀,多且七十以上者,徒手冒雨奔赴城下。问其来意,谓如罗(罗纶)、蒲(蒲殿俊)等已死,即来吊香,未死即同来求情”。赵尔丰再次命令官兵开枪,“击毙者约数十人,众情乃大愤噪”。
至此,由铁路引发的事变,已不是立宪党人能控制的了。数日之内,由同盟会、哥老会组织的民间武装从成都周边十余州县赶来,二十万之众的武装平民截断交通,扼守要道,开始了大规模的围城行动——由立宪党人发起的保路运动,最终演变成大规模的暴力革命。
赵尔丰急电,称川民数千人围困督署。深知情形之危急的赵尔丰最后说:“保川即以保国。”
皇族内阁决定动用武力。
上谕饬令川粤汉铁路督办大臣端方自湖北赶往四川查办,任命在上海赋闲的岑春煊前往四川会同赵尔丰“办理剿抚事宜”,同时饬令湘、滇、鄂、粤、黔、陕六省新军立即驰赴四川。
下属提醒赵尔丰:“兵有尽,民无尽,恐非剿杀所能蒇事。”
赵尔丰“久在边藏”,开道路、通邮驿、创学堂、开垦殖、兴商务、测矿藏等,无不治理有方,史书称他“治边有功,诚不可没”。然而,年夏秋之间,赵尔丰剿抚无措,焦头烂额,只好私电内阁大臣:“川边要紧,才难胜任,欲求他调,以觇朝意。”
九月二十五日,由同盟会员吴玉章领导的民间武装,宣布四川荣县独立。这是辛亥年间第一个由革命党人宣布建立的新政权。
此时,距离武昌起义爆发还有十五天。
而在大清帝国的都城里,没有任何死亡即将来临的征兆。
英国《泰晤士报》记者莫理循在给友人的信中这样描绘了一九一一年初秋的北京:
在北京,我发现这个城市正在变样。到处都在铺石子路,重要的宅第家家都点上了电灯,街道也用电灯照明,电话畅通,邮局每天投递八次信件。巡警们简直叫人赞扬不尽,这是一支待遇优厚、装备精良、纪律严明的队伍。嘿,我昨天就看到一个警长帮助一个推独轮车的人把车子从地上扶起来;这个最微贱的苦力推着一车大粪,把车子弄翻了。这样的事过去你能想象吗?各国使节大都住进了西式住宅,要不也是很快就要搬进这样的住宅,有的宅第气派还很堂皇。自来水供应很好,我敢断定不需要多久我们就能乘上电车。这儿的中国人大都渐渐地习惯了使用新式的东西,譬如说,英国式的床架销路就很好。全城各处都能看到胶轮人力车,信件也由骑胶轮自行车的苦力递送。北京的马车现在已经多得数以千计,此外还有几辆汽车,不久的将来汽车就会和上海一样多……
但是,英国使馆的某些官员不但不这么认为,而且还认定中国人对“腐败、投机、贿赂和卖官鬻爵等现象”不会再忍受多久了:
腐败、投机、贿赂和卖官鬻爵等现象还在继续,领干薪挂名在册的军队在膨胀。所有这一切都使政府感到越来越难以偿还外债。人民不会再忍受多久了。资政院的权力变得越来越大,其方式完全出人意料之外,缩短预备立宪的期限和立即召开国会的呼声在高涨。在所有这些压力之下,政府正在衰亡。我相信人民会有他们自己的解决办法,这将是一场不流血革命;尽管他们在开始时可能会犯些错误,但是我认为这是拯救国家的唯一办法……在这方面,不能依靠来自上面的改革,只能依靠人民,他们是官僚阶层的敌人。现在的趋势是,人民准备以暴力扫除高层的腐败和日益增加的拿高薪的冗员现象……
一九一一年十月四日,经皇帝钦定,大清帝国国歌兼陆军军歌《巩金瓯》正式颁布。这首由海军部参谋官、近代著名思想家严复作词,禁卫军军官、皇室成员傅侗作曲的国歌,曲谱来自康熙时期的皇室音乐,歌词风格古色古香:
巩金瓯,承天帱,民物欣凫藻,喜同袍,清时幸遭。真熙嗥,帝国苍穹保,天高高,海滔滔。
此时,距离武昌起义爆发还有六天。
由于端方率鄂军入川,湖北清军兵力空虚,省城武汉显得有些冷清。
这是一座位于长江中游的城市。李白曾吟唱“白云千载空悠悠”的黄鹤楼矗立在大江之滨。站在黄鹤楼上远眺,大江横陈,孤帆欲渡,天地寥廓,烟雨苍茫。
江河亘古奔流,大清大限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