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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1年08月03日 星期三

    紧绷的小街

    作者:梁晓声 《光明日报》( 2011年08月03日 13版)
    插图:郭红松

        我说:“你看我们这条小街还有法儿治吗?”

        他苦笑道:“能有什么法儿呀?理解万岁呗,讲体恤呗,讲和谐呗……”

        由他的话,我忽然意识到,紧绷了十余年的这一条小街,它竟自然而然地生成了一种品格,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体恤。所谓和谐,对于这一条小街,首先却是容忍。

        迄今,我在北京住过三处地方了。

        第一处自然是从前的北京电影制片厂院内;从1977年始,住了12年筒子楼。往往一星期没出过北影大门,家、食堂、编导室办公楼,白天晚上数次往返于三点之间,像继续着大学生的校园生活。出了筒子楼半分钟就到食堂了,从食堂到办公室才五六分钟的路,比之于今天在上下班路上耗去两三个小时的人,上班那么近实在是一大福气了。

        1988年底我调到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次年夏季搬到童影宿舍去住。小街的长度不会超过从北影的前门到后门,很窄,一侧是元大都的一段土城墙。当年城墙遗址上杂草丛生,情形相当荒野。小街尽头是总参的某干休所,所谓“死胡同”,车辆不能通行。当年有车人家寥寥无几,进出于小街的车辆,除了出租车便是干休所的车了。当年“打的”还是一件挺奢侈的事,小街上每见住在北影院内的老导演老演员们的身影,或步行,或骑自行车,电动小三轮车;车后座坐着他们的老伴儿。他们一位位的名字在中国电影史上举足轻重,掷地有声。当年北影的后门刚刚改造不久。当年小街曾幽静过。

        又一年,小街上有了摆摊的。渐渐的,就形成了街市,几乎卖什么的都有了。别的地方难得一见的东西,在那条小街上也可以买到。我在小街买过野蜂窝,朋友说是人造的,用糖浆加糖精再加凝固剂灌在蜂窝形的模子里,做出的“野蜂窝”要多像有多像,过程极容易。我还买过一条一尺来长的蜥蜴,卖的人说用黄酒活泡了,那酒于是滋补。我是个连闻到酒味儿都会醉的人,从不信什么滋补之道,只不过买了养着玩儿,不久放生了。我当街理过发。花二十元当街享受了半小时推拿,推拿汉子一时兴起,强烈要求我脱掉背心,我拗他不过,只得照办,吸引了不少围观者。我以10元钱买过三件据卖的人说是纯棉的出口转内销的背心。也买过五六种印有我的名字我的照片的盗版书;其中一本的书名是《爱与恨的交织》,而我根本没写过那么一本书。当时的我穿着背心,裤衩,趿着破拖鞋,刚剃过光头,几天没刮胡子,蹲在书摊前,拿着并看着那一本厚厚的书,吞吞吐吐地竟说:“这本书是假的。”

        卖书的外地小伙子瞪我一眼,老反感地顶我:“书还有假的么?假的你看半天?到底买不买?”

        我就说我是梁晓声,我从没出版过这么一本书。

        他说我看你还是假的梁晓声呢!

        旁边有认识我的人说中国有多少叫梁晓声的不敢肯定,但他肯定是作家梁晓声。

        小伙子夺去那本书,啪地往书摊上一放,说难道全中国只许你一个叫梁晓声的人是作家?!

        我居然产生了保存那本书的念头,想买。小伙子说冲我刚才说是假的,一分钱也不便宜给我,爱买不买。我不愿扫了他的兴也扫我自己的兴,二话没说买下了。待我站在楼口,小伙子追了上来,还跟来个小女子,手拿照相机。小伙子说她是他媳妇,说既然你是真的梁晓声,那证明咱俩太有缘分了,大叔咱俩合影留念吧!人家说得那么诚恳,我怎么可以拒绝呢?于是合影,恰巧走来人,小伙子又央那人为我们三个合影,自然是我站中间,一对小夫妻一左一右,都挽我手臂……

        使小街变脏的首先是那类现做现卖的食物摊床——煎饼、油条、各种粥、炒肝、炸春卷、馄饨、烤肉串;再加上卖菜的;再加上杀鸡宰鸭剖鱼的……早市一结束,满街狼藉,人行道和街面都是油腻的,走时粘鞋底儿。一下雨,街上淌的像刷锅水,黑水上漂烂菜叶,间或漂着油花儿。

        我在那条小街上与人发生了三次冲突。前两次互相都挺君子,没动手。第三次对方挨了两记耳光,不过不是我扇的,是童影厂当年的青年导演孙诚替我扇的。那时的小街,早六、七点至九、十点钟内,已是水泄不通,如节假日的庙会。即使一只黄鼬,在那种情况之下企图蹿过街去也是不大可能的。某日清晨,我在家中听到汽车喇叭响个不停,俯窗一看,见一辆自行车横在一辆出租车前,自行车两边一男一女,皆三十来岁,皆衣着体面。出租车后,是一辆搬家公司的厢式大车。两辆车一被堵住,一概人只有侧身梭行了。

        我出了楼,挤过去,请自行车的主人将自行车顺一下。

        那人瞪着我怒斥:“你他妈少管闲事!”

        我问出租车司机怎么回事?他是不是刮蹭着人家了?

        出租车司机说绝对没有,他也不知对方为什么要挡住他的车。

        那女的骂道:“你他妈装糊涂!你按喇叭按得我们心烦,今天非堵你到早市散了不可!”

        我听得来气,将自行车一顺,想要指挥出租车通过。对方一掌推开我,复将自行车横在出租车前。我与他如是三番,他从车上取下了链锁,威胁地朝我扬了起来……

        正那时,他脸上啪地挨了一大嘴巴子。还没等我看清扇他的是谁,耳畔又听啪的一声。

        待我认出扇他的是孙诚,他已乖乖地推着自行车便走,那女的也相跟而去,两个都一次没回头……

        至今我也不甚明白那一对男女为什么会是那么一种德性。

        两年后“自由市场”被取缔,据说是总参干休所通过军方出面起了作用。

        如今我已在牡丹园北里又住了10年多,那条小街起初也很幽静,现在也成了一条市场街,也是出租汽车司机听了极不情愿去的地方。它的情形变得与10年前我家住过的那条小街差不多了。闷热的夏日,空气中弥漫着腐败腥臭的气味儿,路面重铺了两次,过不了多久又粘鞋底儿了。下雨时,流水也像刷锅水似的了;像解放前财主家阴沟里淌出的油腻的刷锅水,某几处路面的油腻程度可用铲子铲下一层来。人行道名存实亡,差不多被一家紧挨一家的小店铺完全占据了。今非昔比,今胜过昔,街道两侧一辆紧挨一辆停满了廉价车辆,间或也会看到一辆特高级的。

        早晨七点左右“商业活动”开始,于是满街油炸烟味儿。上班族行色匆匆,有的边吃边走。买早点的老人步履缓慢,出租车或私家车明智地停住,耐心可嘉地等老人们蹒跚走过。八点左右街上已乱作一团,人是更多了,车辆也多起来。如今买一辆廉价的二手车才一两万元,租了门面房开小店铺的外地小老板十之五六也都有车,早晨是他们忙着上货的时候。太平庄那儿一家“国美”商城的免费接送车在小街上兜了一圈又兜一圈,相对于对开两辆小汽车已勉为其难的街宽,“国美”那辆大客车近于是庞然大物。倘一辆小汽车迎头遭遇了它,并且各自没了倒车的余地,那么堵塞半小时一小时是家常便饭。它是出租车司机和驾私家车的人打内心里厌烦的,却因为免费,是老人们的最爱。真的堵塞住了,已坐上了它或急着想要坐上它的老人们,往往会不拿好眼色瞪着出租车或私家车,显然地认为一大早添乱的是后者们。

        傍晚的情形比早上的情形更糟糕。六点左右,小饭店的桌椅已摆到人行道上了,仿佛人行道根本就是自家的。人行道摆满了,沿马路边再摆一排。烤肉的出现了,烤海鲜的出现了,烤玉米烤土豆片地瓜片的也出现了。时代进步了,人们的吃法新颖了,小街上还曾出现过烤茄子、青椒和木瓜的摊贩。最火的是一家海鲜店,每晚在人行道上摆二十几套桌椅,居然有开着“宝马”或“奥迪”前来大快朵颐的男女,往往一吃便吃到深夜。某些男子直吃得脱掉衣衫,赤裸上身,汗流浃背,喝五吆六,划拳行令,旁若无人。乌烟瘴气中,行人嫌恶开车的;开车的嫌恶摆摊的;摆摊的嫌恶开店面的;开店面的嫌恶出租店面的——租金又涨了,占道经营等于变相的扩大门面,也只有这样赚的才多点儿。通货膨胀使他们来到北京打拼人生的成本大大提高了,不多赚点儿怎么行呢?而原住居民嫌恶一概之外地人——当初这条小街是多么的幽静啊,看现在,外地人将这条小街搞成什么样子了?!那时段,在这条小街,几乎所有人都在内心里嫌恶同胞……

        而在那一时段,居然还有成心堵车的!

        有次我回家,见一辆“奥迪”斜停在菜摊前。那么一斜停,三分之一街面被占了,两边都堵住了三四辆车,喇叭声此起彼伏。车里坐一男人,听着音乐,悠悠然地吸着烟。

        我忍无可忍,走到车窗旁冲他大吼:“你他妈聋啦?!”

        他这才弹掉烟,不情愿地将车尾顺直。于是,堵塞消除。原来,他等一个在菜摊前挑挑捡捡买菜的女人。那时段,这条街上的菜最便宜。可是,就为买几斤便宜的菜,至于开着“奥迪”到这么一条小街上来添乱吗?我们的某些同胞多么难以理解!

        那男人开车前,瞪着我气势汹汹地问:“你刚才骂谁?”

        我顺手从人行道上的货摊中操起一把拖布,比他更气势汹汹地说:“骂的就是你,混蛋!”

        也许见我是老者,见我一脸怒气,并且猜不到我是个什么身份的人,还自知理亏,也骂我一句,将车开走了……

        能说他不是成心堵车吗?!

        可他为什么要那样呢?至今也想不明白。

        还有一次——一辆旧的白色“捷达”横在一个小区的车辆进出口,将院里街上的车堵住了十几辆,小街仿佛变成了停车场,连行人都要从车隙间侧身而过。车里却无人,锁了,有个认得我的人小声告诉我——路对面人行道上,一个穿T恤衫的吸着烟的男人便是车主。我见他望西洋景似的望着堵得一塌糊涂的场面幸灾乐祸地笑。毫无疑问,他肯定是车主。也可以肯定,他成心使坏是因为与出入口那儿的保安发生过什么不快。

        那时的我真叫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倘身处古代,倘我武艺了得,定然奔将过去,大打出手,管他娘的什么君子不君子!

        然我已老了,全没了打斗的能力和勇气。

        但骂的勇气却还残存着几分。于是撇掉斯文,瞪住那人,大骂一通混蛋王八蛋狗娘弄的!……

        我的骂自然丝毫也解决不了问题。最终解决问题的是交警支队的人,但那已是一个多小时以后的事了。在那一个多小时内,坐在人行道露天餐桌四周的人们,吃着喝着看着“热闹”,似乎堵塞之事与人行道被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十余年前,我住童影宿舍所在的那一条小街时,曾听到有人这么说——真希望哪天大家集资买几百袋强力洗衣粉,几十把钢丝刷子,再雇一辆喷水车,发起一场义务劳动,将咱们这条油腻肮脏的小街彻底冲刷一遍!……

        如今,我听到过有人这么说——某时真想开一辆坦克,从街头一路压到街尾!这样的一条街住久了会使人发疯的!……

        在这条小街上,不仅经常引起同胞对同胞的嫌恶,还经常引起同胞对同胞的怨毒气,还经常造成同胞与同胞之间的紧张感。互相嫌恶,却也互相不敢轻易冒犯。谁都是弱者,谁都有底线。大多数人都活得很隐忍,小心翼翼。

        街道委员会对这条小街束手无策。他们说他们没有执法权。

        城管部门对这条小街也束手无策。他们说要治理,非来“硬”的不可,但北京是“首善之都”,怎么能来“硬”的呢?

        新闻单位被什么人请来过,却一次也没进行报道;他们说,我们的原则是报道可以解决的事,明摆着这条小街的现状根本没法解决啊!

        有人给市长热线一次次地打电话;最终居委会的同志找到了头上,劝说——容易解决不是早解决了吗?实在忍受不了你干脆搬走吧!

        有人也要求我这个区人大代表应该履责。我却从没向区政府反映过这条小街的情况。我的看法乃是——每一处摊床,每一处门面,背后都是一户人家的生计、生活甚至生存问题,悠悠万事,唯此为大。

        在小街的另一街口,一行大红字标志着一个所在是“城市美化与管理学院”。相隔几米的街对面,人行道上搭着快餐摊棚。下水道口近在咫尺,夏季臭气冲鼻,情形令人作呕。

        城管并不是毫不作为的。他们干脆将那下水道口用水泥封了。于是那儿摆着一个盛泔水的大盆了。至晚,泔水被倒往附近的下水道口,于是另一个下水道口也是臭气冲鼻,情形令人作呕了。

        又几步远,曾是一处卖油炸食物的摊点。经年累月,油锅上方的高压线挂满油烟嘟噜了,如同南方农家灶口上方挂了许多年的腊肠。架子上的变压器也早已熏黑了。某夜,城管发起“突击”,将那么一处的地面砖重铺了,围上了栏杆,栏杆内搭起“执法亭”了。白天,摊主见大势已去,也躺在地上闹过,但最终以和平方式告终……

        本就很窄的街面,在一侧的人行道旁,又隔了一道80公分宽的栏杆,使那一侧无法停车了。理论上是这样一道算式——斜停车辆占路面一米半宽即150公分的话,如此一来,无法停车了,约等于路面被少占了70公分。两害相比取其轻,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一种精神上的“胜利”。这条极可能经常发生城管人员与占道经营、无照经营、不卫生经营者之间的严峻斗争的小街,十余年来,其实并没发生过什么斗争事件。斗争不能使这一条小街变得稍好一些,相反,恐怕将月无宁日,日无宁时。这是双方都明白的,所以都尽量的互相理解,互相体恤。

        也不是所有的门面和摊位都会使街道肮脏不堪。小街上有多家理发店、照相馆、洗衣店、打印社;还有茶店、糕点店、眼镜店、鲜花店、房屋中介公司、手工做鞋和皮鞋的小铺面;它们除了方便于居民,可以说毫无环境的负面影响。我经常去的两家打印社,主人都是农村来的。他们的铺面月租金五六千元,而据他们说,每年还有五六万的纯收入。

        这是多么养人的一条小街啊!出租者和租者每年都有五六万的收入,而且或是城市底层人家,或是农村来的同胞;这是一切道理之上最硬的道理啊!其他一切道理,难道还不应该服从这一道理吗?

        在一处拐角,有一位无照的大娘,几乎每天据守着一平方米多一点儿的摊位卖咸鸭蛋。一年四季,寒暑无阻,已在那儿据守着十余年了。

        一天才能挣几多钱啊!

        如果那点儿收入对她不是很需要的,七十多岁的人了,想必不会坚持了吧?

        在大娘的对面,一位东北农村来的姑娘,去年冬天开始在拐角那儿卖大馇子粥。一碗三元钱,玉米很新鲜,那粥香啊!她也只不过占了一平方米多一点儿的人行道路面。占道经营自然是违章经营,可是据她说,那每月也能挣四五千元!因为玉米是自家地里产的,除了点儿运费,几乎再无另外的成本。

        她曾对我说:“我都二十七了还没结婚呢,我对象家穷,我得出来帮他挣钱才能盖起新房啊!要不咋办呢?”

        再往前走十几步,有一位农家妇女用三轮平板车卖豆浆、豆腐,也在那儿坚持十余年了。旁边,是用橱架车卖烧饼的一对夫妻;丈夫做,妻子卖,同样是小街上的老生意人。学校的寒暑假期间,两家的两个都是小学生的女孩也来帮大人忙生计。炎夏之日,小脸儿晒得黑红。而寒冬时,小手冻得肿乎乎的。两个女孩儿的脸上,都呈现着历世的早熟的沧桑了。

        有次我问其中一个:“你俩肯定早就认识了,一块儿玩不?”

        她竟说:“也没空儿呀,再说也没心情!”

        回答得特实在。实在得令人听了心疼。

        “五一”节前,拐角那儿出现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外地汉子,挤在卖咸鸭蛋的大娘与卖鞋垫的大娘之间,仅占了一尺来宽的一小块儿地方,蹲那儿,守着装了硬海棉的小木匣,其上插五六支风轮;彩色闪光纸做的风轮。他引起我注意的原因不仅是因为他卖成本那么低肯定也挣不了几个小钱的东西,还因为他右手戴着原本是白色已脏成了黑色的线手套,一种廉价的劳保手套。

        我心想:你这外地汉子呀,北京再能谋到生计,这条街再养得活人,你靠卖风轮那也还是挣不出一天的饭钱的呀!你这大男人脑子进水啦?找份什么活儿干不行,非得蹲这儿卖风轮?然而,我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地看到他挤在两位大娘之间蹲那儿,五月份快过去了他才消失。

        我买鞋垫时问大娘:“那人的风轮卖得好吗?”

        大娘说:“好什么呀!快一个月了只卖出几支,一支才卖一元钱,比我这鞋垫儿还少伍角钱!”

        卖咸鸭蛋的大娘接言道:“他在老家农村干活儿时,一条手臂砸断了,残了,右手是只假手。不是觉得他可怜,我俩还不愿让他挤中间呢!……”

        我顿时默然。

        卖咸鸭蛋的大娘又说:其实她一个月也卖不了多少咸鸭蛋,只能挣五六百元而已。这五六百元还仅归她一半儿。农村有养鸭的亲戚,负责每月给她送来鸭蛋,她负责腌,负责卖。

        “儿女们挣的都少,如今供孩子上学花费太高,我们这种没工作过也没退休金的老人,”——她指指旁边卖鞋垫的大娘:“哪怕每月能给第三代挣出点儿零花钱,那也算儿女们不白养活我们呀!……”

        卖鞋垫的大娘就一个劲儿点头。

        我不禁联想到了卖豆制品的和卖烧饼的。他们的女儿,却已在帮着他们挣钱了。父母但凡工作着,小儿女每月就必定得有些零花钱——城里人家尤其北京人家的小儿女,与外地农村人家的小儿女相比,似乎永远是有区别的……

        我的脾气,如今竟变好了。小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教育了我,逐渐使我明白我的坏脾气与这一条小街是多么的不相宜。再遇到使我怒从心起之事,每能强压怒火,上前好言排解了。若竟懒得,则命令自己装没看见,扭头一走了之。

        而这条小街少了我的骂声,情形却也并没更糟到哪儿去。正如我大骂过几遭,情形并没有因而就变好点儿。

        我觉得不少人都变得和我一样好脾气了。

        有次我碰到了那位曾说恨不得开辆坦克从街头压到街尾的熟人。

        我说:“你看我们这条小街还有法儿治吗?”

        他苦笑道:“能有什么法儿呀?理解万岁呗,讲体恤呗,讲和谐呗……”

        由他的话,我忽然意识到,紧绷了十余年的这一条小街,它竟自然而然地生成了一种品格,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体恤。所谓和谐,对于这一条小街,首先却是容忍。

        有些同胞生计、生活、生存之艰难辛苦,在这一条小街呈现得历历在目。小街上还有所小学——瓷砖围墙上,镶着陶行知的头像及“爱满天下”四个大字。墙根低矮的冬青丛中藏污纳垢,叶上经常粘着痰。行知先生终日从墙上望着这条小街,我每觉他的目光似乎越来越忧郁,却也似乎越来越温柔了。

        尽管时而紧张,但十余年来,却又未发生什么溅血的暴力冲突——这也真是一条品格令人钦佩的小街!

        发生在小街上的一些可恨之事,往细一想,终究是人必可以容忍的。

        发生在中国的一些可恨之事,却断不能以“容忍”二字轻描淡写地对待。

        “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老聃此言胜千言万语也!……

        2011年7月13日于北京 

        (作者为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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