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湘江边看看是多年的心愿了。从得知发生在湘江边的那场大战开始,就一直存了这个心愿。不到实地来亲眼看看,只凭想象似乎永远无法还原当时的情景。因此,当接到龙岩、三明市委在湘江边举行无字碑揭幕仪式邀请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当年长征的中央红军,在连续突破敌人三道封锁线之后,在湘江边遇到了长征以来最残酷的一场战斗。蒋介石决心将红军围歼于湘江以东,命何键为“追剿军总司令”,率40万大军围追堵截,自己则在南昌行营亲自督战,他在给何键的命令中写道:“党国命运,在此一役。”湘江边注定将发生一场极其惨烈的血战。
车沿广西兴安至灌阳的公路一路疾行,当年湘江之战中,红1军团和红3军团的阻击阵地多在这一线。远处有大山,近处却多是馒头一样形状的小山,是云贵川一带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我一直在心里嘀咕,这样的地势,当年的阻击战怎么打呢?渐渐地,到了界首、凤凰、新墟,像样的阻击阵地开始出现了,公路两侧有了高低起伏的、时而平缓、时而险峻的山峰,一条公路从山峰间穿过,这是从灌阳通往江边的必经之路。在新墟,我们下车,观察四面的山峰,明白了为什么李天佑上将会在回忆文章里这样写道:“这个地形告诉我们,一定要在这片山岭上守住,否则,过去背后的新墟直到江边,就是一片大平川,无险可守了。”就是在这里,红3军团死守四天四夜,从师往下,团、营、连指挥员几乎全部阵亡,红军战士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了扑向渡口、扑向中央纵队的敌人。
在界首,我们看到了当年朱德总司令和彭德怀军团长指挥作战的临时指挥部——三官堂,现改名红军堂。当年,中央纵队和军委纵队就是在这里渡的江。为了保证军委和中央能安全通过湘江,红1军团在脚山铺一带阻击阵地阵亡了3000多人,红3军团在新墟阻击阵地阵亡了2000多人。敌机在天上疯狂盘旋扫射,浮桥一线江面被红军战士的鲜血染红。在全州一个叫岳王塘的江水转弯处,由于江水渐缓,从上游漂浮下来的红军尸体聚集在这里,江水看上去灰蒙蒙一片。整个湘江战役,红军伤亡、被俘和失踪人数近5万之巨,其中牺牲师级指挥员7人,团级指挥员16人,中央红军从长征出发时的8.6万人减少到3万余人,只此一役,折损过半。
最为悲壮和可歌可泣的,是红5军团34师。红5军团是全军的总后卫,中央纵队过江之后,红5军团先要接应红8军团,然后是红6师18团。在敌军的包围越缩越紧、通往江边之路随时可能被切断的危情时刻,他们只能在全军过江之后最后过江。这是他们的任务,也是他们的使命。在湘桂交界的蒋家岭,刘伯承参谋长亲自向红34师传达了军委命令:“坚决阻击尾追之敌,掩护红8军团通过沱江、花江,尔后为全军后卫……”军委已然意识到34师即将面临的凶险处境。红34师由宁化、清流、长汀、连城、上杭、永定、龙岩、武平等闽西8个县的子弟兵组成,是一支能攻善守、不畏恶仗的部队,此番和红5军团其他部队共同组成了全军的“铁流后卫”。主力西进后,敌军如飞蝗般扑来,切断了34师到江边的通道,34师血战数日,与敌拼到一人一弹,最后除韩伟100团的30余人突围外,6000闽西将士几乎全部阵亡。师长陈树湘负伤被俘后,在担架上用手从腹部伤口处绞断自己的肠子,壮烈牺牲,完成了自己“誓为苏维埃新中国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誓言。
这段真实而悲壮的历史,让人每忆一次,心碎一次。湘江战役以几万红军将士的牺牲,撕开了40万敌军的重重包围,粉碎了蒋介石“围歼红军于湘江以东”的设想,革命星火重燃于未熄。而红34师以全师的牺牲,换取了主力西进,那6000个年轻的生命,从此长眠于异乡。
由于全体阵亡,6000闽西子弟几乎无人留下姓名。正因此,为缅怀这场血战,告慰烈士英灵,龙岩、三明两市政府打造了一座无字碑,从遥远的闽西,运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湘江之滨,并在这里举行了隆重的揭幕仪式。龙岩、三明两市的领导出席了仪式,并且请来了当年血战湘江的将帅们的子女——包括朱德元帅、刘伯承元帅、刘亚楼上将、李天佑上将、李聚奎上将、罗瞬初中将、韩伟中将等的儿孙们。前来祭奠的人们默默肃立,身穿礼服的年轻战士们向烈士墓碑敬献花篮花圈。在这偏僻幽静的湘江边城,一切进行得是那样严肃、郑重,抬着花篮花圈的战士们表情凝重,轻轻抬腿、迈步、落脚,仿佛怕惊动了烈士们一息70年的深梦。
龙岩、三明两市政府还做了这样一件感人的事:他们用了许多年的时间,认真查访了每一处村落,居然查找出了1000多名在湘江战役中牺牲的红军战士的名字,刻在花岗岩石板上,这次随无字碑一起运来,立在湘江之滨。一一看去,多是这样的名字:赖老石头、马二二、陈三哩子、吕太阳妹、李矮六、戴七子、李四古佬(古佬,闽西方言,小伙子的意思),这些名字,在今天的人们看来多半都不能算作名字,连小名都不够。由此却可大致猜出他们家里的情况,比如“太阳妹”、“老石头”,那也许是父母生他们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大自然中的东西;“李矮六”,可能是一个矮个子的李姓人家的第六个孩子;“马二二”,马家的老二;“李四古佬”,是李家的第四个男孩……他们的父母,连给他们取名的能力都没有。这些出身贫寒的、卑贱的生命,有着和我们一样的身躯,一样的热血,一样地知道冷暖饥饿,一样地惧怕伤痛和死亡,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他们俯下身去,将自己的满腔鲜血和身躯碾碎为滚滚历史车轮下的尘土。
查找烈士姓名,是件耗费大量人力财力,却产生不了任何经济效益的事情,而时间跨度之久,也不是一两届政府所能完成的。然而正因为这一点,我对于龙岩、三明市政府由衷感佩!我想他们懂得这个道理:记住烈士,不仅仅是记住一些姓氏名号,它告诉人们,我们的党和国家是知恩图报的,凡是对这个国家作出过牺牲的人,哪怕过去了70年,甚至100年,哪怕你只是一个小小山村的贫农之子,也一样将被历史记住;它会给这个民族注入英雄主义元素,会产生强大的凝聚力,而一个有着强大英雄情结和凝聚力的民族,又将会产生怎样强大的动力!他们懂得这个道理:一个尊重英雄、牢记历史的民族,必是伟大的民族!
当年从血雨中突围出来的34师100团团长韩伟中将的儿子韩京京代表将帅子女发言。他头戴红军帽、面向无字碑,一声悲壮的“敬礼”立刻揪紧了人们的心:“我这不是发言,这是我和我的爱人,用心写下的祭文……”这首祭诗的题目,叫《。(全诗附于后)
随着《十送红军》哀婉的乐声,刚才还是晴天的桂东的江边居然淅淅沥沥地飘起了小雨,像是谁的眼泪。我想,在这青山绿野中,在这深深的泥土下,或者嶙峋的山石后,一定有谁感知了这里发生的事情。先烈们那颗曾经激奋过、爆裂过、血流尽后冰冷过而又孤寂过的心,此时一定得到了慰藉。
(作者为著名军旅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多部,获多种文学大奖)
附:
你们的名字
——祭奠湘江之战牺牲的先烈们
韩京京 张微微
湘江战役,就像在昨日
七十六年前的枪声
仿佛还在耳边
六千多来自同一故乡的子弟啊
用血肉之躯筑成铜墙铁壁
也筑就了红三十四师
——不朽的名字
湘江之侧的群山不会忘记
那五个血色黎明与漫长的黑夜
三十四师六千多红军将士
为掩护中央和中央红军
拼死打退敌人一次又一次疯狂进攻
每一块岩石
都成为锋利的牙齿
每一寸土壤
都染着英雄的血迹
湘江的波浪啊横流成一条血河
夕阳的倒影里
刻写着你们的名字
中央红军远去了
陈树湘师长和红三十四师的将士
倒下了
永远地躺在湘江之侧的土地
用生命和热血
筑就了一个传奇
你们多数人没有留下名字
人们只知道
六千壮士同一个故乡——
宁、清、汀、连
杭、永、岩、武
闽西——那就是你们的名字
每一年的清明
故乡的亲人都在呼唤着你们的名字
终于,在一个春雨绵绵的日子
你们的老团长
回到了你们的行列
把骨灰放在了你们的故乡
为的是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像当年扩红一样
告诉故乡的亲人
湘江之侧,还有你们的英灵!
不要忘记你们的名字
七十六年后的今天
你们家乡的亲人
你们许多战友的后人
看望你们来了——老团长想念你们
家乡的父老乡亲都在思念着你们
这块光荣的土地永远纪念着你们
我们一起
为你们树立起这座庄严的纪念碑
虽然,
纪念碑上依然没有你们的名字
但在我们心里
永远呼唤着你们的名字
你们的名字无人知晓
你们的功勋永世长存
(作者为韩伟中将的儿子儿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