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京剧院的新戏《成败萧何》自推出后广受好评,并成为麒派新的代表作。该剧之成功在于立足当代文化语境,向人文思考与美学表达两个维度的掘进中寻觅到一条传统艺术走向现代的通途。
回溯20年前,上海京剧院一部《曹操与杨修》横空出世,令当代人灵魂为之震颤。评论家指出这部作品在不经意中“碰撞到了当代广大中国观众一种共同的心理潜藏”,并“触及了民族文化心理结构”,唤醒了“人文-历史哲理”的思考(余秋雨:《成功索秘》)。《成败萧何》涉及了道德、责任、友情、生命、人格、天性、人的尊严及国家与个体关系等伦理范畴,具有丰富的现实内涵,能启迪当代人思考,是对新世纪以来京剧新编历史剧创作成就的再一次刷新。今天,我们可否认为京剧《成败萧何》的创作,在人文色彩的涂抹中达到了近于《曹操与杨修》的浓度、厚度与深度,是又一部引发“人文-历史哲理”思考的优秀舞台艺术作品呢?
在汩汩流淌数千年之久的中华民族历史长河中,“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之说已流传两千余年,其所引发的困惑也已悬置两千余年。2004年,上海京剧院的有识之士们重拾这一困惑已久的话题,咂摸着其间散发的悠远苍凉的人生况味。他们站在今天应有的思想高度重构想象,重新观察、审视和梳理这段尘封已久的历史,试图探究这一历史悬案中深蕴的文化内涵。创作者将剧作旨趣定位于对“成败岂能由萧何”的哲理思辨,由历史人物个体生命轨迹演绎出一场发人深省的历史悲剧。6年前,剧组带着对宏阔历史的深入反思踏上了《成败萧何》创作之旅。尽管当初“成败”未卜、如履薄冰,但毕竟是在大量实践积累坚实基础上的又一次前行。他们信心十足地一遍遍磨砺、一次次淬火,使作品的题旨不断深化,人文精神不断攀升,终于锤炼成一部于雄浑中透着苍凉悲壮之感的大作、力作。
京剧《成败萧何》颇具人文品格,对社会、历史、时代与现实具有锐利的穿透力,绝非时下大多数流于编故事、浅显直白地图解观念或直奔主题等平庸之作堪与比肩。剧作以韩信被杀始末为故事主干,穿凿起跌宕多姿、环环相扣的情节线,又不停留于叙事表层的惊心动魄,而着力探究人物内心世界和精神世界,注重人物深层心理意识的挖掘,竭力开掘出人性的复杂、诡秘和剧中人的真实心性。创作者以现实主义手法把笔触探入人物心灵深处,精心演绎萧何、韩信、刘邦、吕雉、钟离昧及萧静云等活灵活现的人物性格、心理、意志、情感纠葛及命运走向。创作者笔力所致全在于写人、写心,把握了以人为主体的创作思维,是真正把人当作表现的目的而非传达理念的手段,由此回归到戏剧本体的艺术表达。剧作力求揭示不同人物的一次次戏剧行动,乃至一句念白、一段唱腔、一招一式身段工架背后的行为动机和心理依据,挖掘出各自的行为逻辑和性格逻辑,使当代观众能窥测到人物的心灵状态并与他们产生心灵感应。
彻底摆脱长期以来文艺作品作为政治附庸的尴尬地位,追求艺术自身独立品格的回归,标志着新时期以来我国文艺工作者文化自觉意识的觉醒,上海京剧院《曹操与杨修》的问世已开风气之先。然而,彻底摈弃文艺创作中的思维惯性,让艺术回归本体的道路依然漫长。继《曹操与杨修》之雄风,上海京剧院一直追求在创作观念更新的道路上披荆斩棘、勇往直前。他们凭藉“成败岂能由萧何”的故事媒介,在当代京剧舞台上艺术地展现历史人物的生存方式和他们的命运流变过程,力求对绵延数千年之久的我国封建社会历史文化作一些哲理思考。创作者将笔下人物投放到滚滚滔滔、雄浑磅礴的历史大势裹挟之下,对他们个体生命的局限和陷入群体的无奈表示理解、同情、悲怜与感慨,并由此进入人性反思。剧作无意对剧中某个人物作单向度的评判,而要引导现代人思考在这种大背景之下生命个体的局限和群体的无奈。虽然,剧中各色人等在人性展示中已被涂抹上不同色调,丑陋也罢,高尚也罢,阴暗也罢,阳光也罢,猥琐也罢,灿烂也罢……都是身不由己的生命存在及他们各自与命运搏击过程中的客观折射,谁也无法自我超越,谁也无力突破。创作者以此视角向人文-历史哲理又一次掘进,力求使作品呈现出厚重的历史文化意蕴和弥足珍贵的人文价值。
德国评论家莱辛说得好,历史剧创作“并不是为了纯粹历史的真实,而是出于一种完全不同的更高的意图”(《汉堡剧评》)。那末,反观《成败萧何》创作者“更高的意图”是什么呢?我们看到,这部作品显然已超脱对人物作一般的道德评判和政治评判,也超脱了对封建专制政体的制度文化批判。可以说,这部作品力求灌注深厚的人文精神,既有历史的纵深感又融入鲜活的现代意识并努力向现代性逼近,其精神指向试图直指当下,力求走向未来。剧中人萧何与韩信各自的悖论,有可能引发当代人的诸多思考:站在人性的立场,社会上每一个体的人,一旦面临国家命运与个人命运二者的尖锐冲突将如何化解?无论古人今人,徘徊于家国情感与个人情感二者之间又将如何抉择?或可进一步思考:在特定历史情势下个体的人焉能与历史抗衡?甚至还可能发出:当代人应如何履行人类精神的历史性担当?观众是否会对诸如此类颇具思辨色彩、令人震聋发聩的哲学命题作一些引申思考呢?假如一部当代戏剧作品能够引爆如此话题、如此追问、如此哲思,其锋芒所指大有直逼时代思想前沿的势头,无疑将使作品更具深度、厚度和思考的力度,也更加有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