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每天见病人都是一次考试。”八十三岁的屠规益凭窗而坐,姿势端正,恰如学生。
当然不是怕治病。大半生与头颈部肿瘤打交道,挽救千百条生命,在医学领域写下了多个“第一”,获评“中国医学科学院、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名医”、首届“首都十大健康卫士”,肿瘤医院头颈外科专家屠规益自有“病无可遁”的坦荡与自信。
那又为何以考生自居?因为,他深知自己手中的手术刀重若千钧——在学校里衡量考试结果的是分数,而在医院里,衡量医生的是病人的安危。头颈外科,一刀一刀都动在病人的头面部、颈部,事关生命安危、器官功能和颜面形象,考验的不仅是操刀者的技术,更是爱心与医德。
而他,不仅要让病人活下来,还要让病人活得更好;不仅要让自己的病人活得好,还要培养更多自己这样甚至超越自己的医生。
每一项创新与奉献都源于此。五十八年的着手成春自不待言,就在去年年初,他又与学生、肿瘤医院头颈外科主任徐震纲联合出资成立了“头颈肿瘤学人才培养及科研基金”,首批选拔出的5位年轻医生马上就要飞往美国,在国际一流的肿瘤中心深造。为此,他几乎将一生积蓄倾囊捐出。
或许不需要过多的评价。医心无尘,一个“爱”字,足矣。
无喉者重获新“声”——“你有本事把喉切掉让他们活下来,就该有本事让他们重新说话”
“相声演员李文华又能说话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曾有这样一条新闻令观众们倍感欣喜。作为曲艺舞台上的常客,李文华深受观众喜爱,却不幸罹患喉癌,于1985年实施了喉全切手术。主刀医生,正是时任肿瘤医院头颈外科主任的屠规益。
手术后,李文华成了屠规益和整个科室的好朋友。而他最感谢屠规益的,不仅是一次成功的手术。
在一段2005年的影像资料中,李文华缓慢而清晰地诉说着:“20年前屠大夫给我做的喉全切除手术,经过食管发声的练习,我又学会了说话。感谢屠大夫。”
食管发声,在当时的中国鲜为人知,屠规益却关注了十几年。
1952年,25岁的屠规益从上海圣约翰大学医学院结业,到北京协和医院做耳鼻喉科大夫。十年后,他奉命调至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外科,开始接触大量喉癌患者。
“刚开始主刀做喉癌手术还挺高兴的——割了肿瘤,病人就能存活了啊。”一段时间之后,屠规益的心情变了。
一次去病人家访问,他在别人指点下,才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病人,原本身高体壮的汉子默默呆坐着,缩成一团,头也不抬;没过几天,又传来一个噩耗:另一个病人因为忍受不了有口难言的痛苦,跳楼自杀了。
“我前脚下了手术台,后脚社会上就多了一个残疾人,自责啊!”屠规益苦恼起来。有没有办法让无喉人重新说话呢?他查找资料,发现国外那时已经有了类似的“无喉者俱乐部”,可具体怎样办?囿于当时不甚发达的信息网络,有关资讯并不多。
李文华术后,屠规益自责更深。就在这时,他遇到了以前的喉全切病人田永光,他已经能做一些简单的对话了。原来,他经人介绍,从山东医学院学会了食管发音。屠规益立即带着田永光去给李文华“打气”。情绪消沉的李文华听了田永光的事,眼睛亮了:“你能学会,我也能!”于是,他开始学习食管发声,从运气练起,慢慢地往外蹦字,然后一个词、一句话。三个月后,终于可以和人交流了。
李文华的成功鼓舞了屠规益。他找到了更多的资料,萌生了在肿瘤医院开食管发音训练班的想法。
这与医院的主业似乎是无关的。当时医疗资源紧缺,医生们觉得手术都忙不过来,哪里有空管这个?屠规益不放弃,告诉科内医师:“你有本事把喉切掉让他们活下来,就应该有本事让他们重新说话。世界上已经有这个技术了,可病人没地儿去找啊!”
一批年轻人被说动了。找教师、自学、编教材……经过几年的小规模试验,1990年,训练班终于开起来了。屠规益亲眼看到,多少学员在这里艰难地吐出了第一个字,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而李文华也成了训练班的特约辅导员,常来到病友们中间,为他们“现身说法”,直到2009年因肺心病逝世。那时,距离他接受喉全切除术过了整整24年。
培训班开办二十年来,帮助近600名无喉人找回了幸福。九成的喉全切除病人,通过为期一个月的训练就可重获新“声”。
手术匠人?不欢迎——“不能只讲切切切!外科大夫只知道怎么做手术是不行的,应该知道怎么不做手术”
作为学生,徐震纲印象深刻的是,老师精于手术,却不像很多外科医生那样热衷于手术。相反地,他总在各种场合提醒同行“三思而后行”。
坚决反对早期病变采用致残性手术,坚决反对过度手术,坚决反对“手术匠”。违背了这条底线,屠规益不惜“唱红脸”,不为别的,只为了让病人活得更好。
他的训诫,学生们倒背如流——
“是病人需要做手术,不是你医生需要,所以一定要根据病情决定做不做,做大还是做小。以最小的手术获得治愈才是最大的成功。”
“不能只讲切切切!外科大夫只知道怎么做手术是不行的,应该知道怎么不做手术。恶性肿瘤治疗已经超越了单一外科范围,要多学科参与。”
“医生不能给自己太大的宽容。你考虑问题不成熟,出了问题,你可以慢慢改,但对病人来说损失已经造成了,不能挽回……”
身体力行,更是一定的。回顾屠规益的学术成就,几乎都是在此思路下取得的。
早在1963年,他就尝试了国内第一例声门上型肿瘤部分切除术,只切除病变部分,最大限度地保留喉的发声功能。手术成功了,病人术后又生存了9年,突破了当时“晚期喉癌必须全切”的流行观点。此后,他又逐步扩大适应症,改为手术前或手术后放疗,对更严重的病变切除3/4喉,使患者保留语言功能。这一方法使病人5年生存率创纪录地达到80%,后来被广泛推行。
“不只是喉。晚期上颌窦癌一般要摘除眼球,他设法先用放疗控制周边,保留了眶内容。颈淋巴结转移癌讲究‘大清扫’,他设计应用局部择区清扫,比国际流行术式领先了整整10年。”屠规益的博士生、肿瘤医院头颈外科副主任刘绍严介绍。
慎重不等于保守。只要认准了对病人好,他也会做前人主张“不切”的手术。鼻咽癌是中国高发病症,手术治疗困难,一般首选放疗化疗。但一旦放疗未控复发,手术风险就更大,基本成了“无人涉足的禁区”。屠规益不信邪,他在严密查证的基础上,为患者开刀施治,治疗后5年生存率达到45%。美国斯坦福大学医院医师来访时说,这是一项很大的创新,他们回去也要学习开展。
这些似乎都不算难,因为是在自己把控之内;难的当数恶性肿瘤综合治疗的实现。
“当时综合治疗在我国还只是个理念。按我们的医院分科制度,医生习惯于用本科室的手段治病,怎么搞好各科室间的配合?不容易。”屠规益坦言。但他认准了这个方向。“这是国际惯例。多学科的医生要一起会诊,依据病人情况制定个体化治疗方案。就拿头颈部肿瘤来说,到底手术还是放疗?不该是哪个部门说了算,而是病情需要说了算。”
他拿出一份肿瘤医院治疗的病例报告,结果显示:口腔癌单纯放疗5年生存率27%,单纯手术5年生存率57%;而术前放疗5年生存率则高达81%。而下咽癌则依次为:放疗17%,单手术20%,综合治疗49%。
生命的长与短,就在合作与不合作之间。屠规益主动向放疗科等非手术科室寻求帮助。见到这位国家级名医如此虚心热诚,其他科室慢慢配合起来。在他们的齐心协力下,下咽及颈段食管癌放疗后手术5年生存率提高了一倍。
为了合作更顺畅,屠规益呼吁重新划分科室设置:“如果按照肿瘤的解剖位置来设置科室,例如脑肿瘤科、头颈肿瘤科、骨肿瘤科等,然后各个科室根据肿瘤特性,综合应用各种治疗手段,治疗效果会更好,效率会更高。我们的妇瘤科就是这样工作的。”
这是一个梦,他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
学习吧!年轻人——“publish or perish(要么写文章,要么毁灭)”
英文流畅,交谈阅读不在话下;电脑娴熟,发邮件敲字制图无所不能;每天看书查资料好几个小时,经常花上一两星期认认真真写论文;想开博客做健康咨询,又忙于带头编书没有闲暇……后辈们公认,屠大夫的科研思索、学习热情和“时尚程度”是他们谁也不及的。
他爱读书,常买书,靠墙一排书柜,曾经摆满了精挑细选的书籍。现在少了很多。一问,是年轻人借去了。谁借的,何时还?不清楚。
助手王红看不下去了,拿来笔记本,“登记一下吧,多可惜啊。”过了一段来看,状况依旧——书越来越少,本上干干净净。再问,他哈哈大笑:“登什么记呀,书嘛,有人看,总比在书柜里落灰好啊。”
年轻人看书,他高兴;如果有人不但读书还写文章,他更会另眼相看。
“美国学术界有个说法,‘publish or perish’(要么写文章,要么毁灭)。我是这么做的,也很希望学生们能做到。”屠规益说。在他看来,写文章是个学习、思考的过程,不可取代。科室里的年轻人也常常笑言,自己的文章全是屠老师“逼出来”的。“有一次他和夫人出差回来,我们去机场迎接,他见了我,第一句话就是:你那篇文章写好没有?我都没有思想准备。”一位护士说,像她这样的“非入室弟子”,屠规益也抓得很紧,有时候其他科室、兄弟医院的年轻人请他修改论文,他也总是一口应下来,细细地看,精心地改。只要爱学习,他一视同仁。写出了好文章、总结了好经验,他就鼓励年轻大夫上报成果奖,甚至把属于自己的机会拱手相让。“我老了,你们还年轻,你们更需要”。
除了读书、写作,屠规益对学生的要求更体现在临床学习中。“你们是掌握病人命运的,必须把基本功练扎实,绝不许急功近利、眼高手低”,这些教导深深印在刘绍严脑中。三年博士生涯,他丝毫不敢懈怠,因为每一次查房、讨论,都是屠规益为他们精心准备的课业与考试。
“屠老师常带我上手术台,指导我如何既能彻底切除肿瘤,又能最好地保留功能;既能加快手术速度,又能使出血量最少。每次手术,年届七十的他都站几个小时,坚持到我缝完最后一针,并亲眼看我把伤口包扎好后才离开手术室。”屠规益的最后一位博士生魏伯俊回忆。
上世纪80年代的一天深夜,医生宿舍区的大门已经锁了,年轻医生们睡梦正酣。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开门,快起来!”一个声音反复地叫着,细细一听,竟是屠规益!有人赶紧打开门,屠规益说:“病房有个病人病情变化,你们虽然不值班,也该赶紧起来跟我观察去。”后来大家才知道,60多岁的屠规益一着急,翻墙进了宿舍区。
屠规益考虑的,不只是一个科室的水平提高,更是全国头颈外科的整体发展。因此,当他牵头的“头颈肿瘤学人才培养及科研基金”成立后,他提出交给中国癌症基金会运作,首先面向全国省市级肿瘤医院选拔人才。
“他们去,不只是学技术,技术国内并不差,手术机会多;关键是学习怎么对待病人,学习以病人为本的医疗体制与文化。”屠规益说。有人劝他,你这笔钱很可能“听个响都没有”,白扔了。他说,自己没奢望过在有生之年看到成果,因为学生培养是长期的,但至少,“我们在尝试。会有变化的。”
既敬他,也怕他——“听话又不听话,跟时代又不跟时代”
屠规益总是笑眯眯的,是个风趣开朗的“好老头儿”。
“屠老,有段时间没见您了,身体挺好吧?看您这腰板,多直啊。”
“不行了,前段时间刚做了手术,腰板直,是因为后背戳着一大块钢板呢。”
“啊?真的?您好点了吗?”
“好多了。不信,你摸摸……哈哈,真摸呀?哄你的啦。”
这是一段发生在屠规益和同事之间的对话,正代表了典型的“屠式风格”。
和他一起工作,决不会枯燥,他总是轻轻几句话就逗得大家开怀大笑。然而,这样的屠规益,却是出了名的让人“又爱又怕”。
学生怕他,是因为他严格与坚持原则。
几乎没有哪位学生没挨过他的批评。“我是1992年考上他的博士的,一共三个人。屠老师把我们安排在一个病区,要求我们24小时留意病人,并严格查房。每次查房,他都会详细询问病人的饮食、用药等细节,我们一旦答不上来,他就会当众批评。”刘绍严回忆。已是海军总医院耳鼻喉科主任的博士生李进让,也曾在一次交班会上被屠规益狠狠地点名批评过,原因就是在查房时为一个病人查了电解质,却没有及时对异常血象做出处理。
同行怕他,是因为他善于质疑、不留情面。
屠规益曾在门诊看到一位13岁男孩,被诊断为鼻咽癌,在外院手术,造成了上颌骨手术后坏死。“好好的孩子,硬给做残了!”极度痛心的他立即写了一篇文章,公开署名发在了健康网上。有人劝他隐去姓名,他生气了:“有什么怕的?这还不管,再有病人遭殃怎么办?”
不久前,他在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论述用化学类药物完全代替手术治疗喉癌。老人又生气了:论证不严谨、结论会误导医师和患者。他立即写了文章,针锋相对,提醒医学工作者绝对不能凭空臆想。“要向先进经验学习,但是向国际水平接轨要有自己的人文底蕴和学术底线”。
在他同样提出质疑的文章《〈头颈部肿瘤综合治疗专家共识〉之我见》里,有这样的语句:“国外专家指出:近年来,医学界有两个重要动向:第一是贯彻医学人道主义,医师应该理解‘患者对于医疗决定有自己个人的价值观、目标和意愿’;第二个动向是在循证医学实践中,医疗决定应源自坚实的科学基础。这两点是肿瘤医师所要遵循的和用来衡量任何‘共识’的。”
“这两点正是他毕生遵循的准则。对待学术不端和损害病人利益,他有一种‘零容忍’的精神。”李进让说。而屠规益如是评价自己:“他们都说我‘不听话’,落后于时代。其实我是又听话又不听话,又跟时代又不跟时代。听什么、跟什么?由真理说了算,由病人的利益说了算。”“时代在前进,要紧跟;时代有返潮,要有异议。”
但是,怕归怕,大家却始终敬佩他,爱戴他。为什么?因为,他所有的批评都立得住脚,对事不对人;也因为,他对病人的爱,诠释了“爱之深,责之切”的真正含义。
关于他的一个细节,已经被收进了2008年考研政治试题——有位医生患了甲状腺瘤,屠规益为他在局部麻醉状态下开刀。手术结束后,屠规益俯下身来轻轻地说:“对不起,让您受苦了!”这是他经常对术后病人说的一句话,深深震撼了这位年轻医师的心:以前他自己为病人主刀,当病人喊疼时,他总是说:“别乱叫,手术哪有不疼的!”两相对比,这位年轻医生懂得了如何善待病人。
带血的痰液脏不脏?一般人都会避之不及,屠规益却不。喉癌患者颈部气管造瘘口处常会不受控制地喷出痰液,屠规益给他们做检查时,总会习惯性地伸手护住这里,痰咳在他手心里,就不会污染周围的人和物。
跟屠规益做一台手术下来,就能切身体会到他对病人的用心:如何关闭皮肤伤口才能使瘢痕最小,如何包扎伤口才能愈合最快,如何更换喉垫才能使病人的痛苦最轻……都是他必然考虑且时时叮嘱学生的内容。
“是带着情对待病人,还是把病人当作练手的工具、赚钱的本事?医生要时刻扪心自问:病人在不在你心里?”屠规益说。他正是这样叩问自己的,也愿把这一问,送给天下所有医生。
(本版照片除署名外均为资料照片)
(本报记者 王斯敏 本报通讯员 吕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