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那儿的时候,我是有幻想的,有疑问的。
天地间,有哪座山敢叫穹隆?
等你走近了,看见了,你才发现这样的一座山,以它的海拔高度,绝对入不了天下名岳大山之谱。但你却不敢小瞧它,你不得不正视它。这是意志产生的魅力。这种感觉类似于一个信徒在接近某种神灵时产生的虔诚和敬畏。我走得很慢,越来越慢。这古老的隐藏着厚厚履历的穹隆山,是你无法以恬然漫步的姿态走上去的。
先要穿越一片混和着各种生命气味的神奇树林。当然最好是秋天,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这样喜欢秋天。秋天总让我在一些陌生的地方和那么多渴望的东西邂逅。有一些树,譬如说那种珍贵的楠木,世界已经完全变了样,它们却还是一万年前的样子。在这样的季节你更能感觉到那种古木参天的肃穆,你甚至觉得这是一种不朽的生长。一片林子有了沧桑之感,才能藏住许多事物,譬如说韩世忠隐居的宁邦寺,江南道教中心上真观,那座中国五大名台之一的朱买臣读书台,还有号称露天书法艺术馆的小王山摩崖石刻,它们从先秦绵延到近代、现代,被时间频频打断,散落在属于自己的各个不同的时空中,以遗世独立的方式彼此隔绝着,互相遗忘着,让你倍感孤寂。然而,有一座山已经足够了,它会把这一切连缀在一起,当你在这蜿蜒的山径上行走时,真的有一种在连绵的时空中穿梭的感觉。
你根本没必要打开地图,更不必按照地图上标示出的确切的经纬度去寻找那些构成经典风景的事物,重要的是打开自己的眼睛,这是发现的魅力。那每一个地方,仿佛都是一种有预谋的存在,就像是不能让外人窥视的秘密经典。由于内心中早就在期待和渴求,你总能突然分辨出那些惊人确切的形象。
有一种念头,开始不停地光顾我。那是遁世的念头。
我已经走得越来越深了。这样的深度并非完全源于一座山林给我的,还有一种更隐秘的深度。这特别适合一个隐者。如果我是一个生逢乱世的人,譬如说一个春秋战国时代的人,我一定会逃进这样一座山中,把自己深藏起来。这样就能走近一个人了,孙武。其实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地方,——孙武苑。想找又不敢造次,生怕一不小心就跌进了那个人设置的迷阵里。后来才知道,我早已走到它旁边了,早已围着它在不停地转悠了,但我自己却不知道,还是那样一种遥遥无期的感觉,远隔数千年。我在此反复盘桓,又不知盘桓了多少个世纪,总算摸到了春秋战国的边缘。当我惊奇地看见我寻找的那个形象,我还是感到很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突然应验了,它和我幻想构思的形象几乎一模一样。
但有些东西却是无法幻想和构思的,它只能属于历史。当年那个齐国人,怎么会逃到这迢远的吴地来?一个古人的许多想法,很难让现代人猜测。那个在兵荒马乱中的遁世者,又怎么会想到要在这穹隆山的茅蓬坞来著一部兵书?然而历史的记载又是确凿无疑的,至少我还没有发现比它更确凿无疑的记载,孙武就是在这里隐居下来,写下了十三篇奠定了他兵圣地位的兵法。也从此,这山便成了千古兵家永恒的圣地,这孙武苑,茅蓬坞,也成了兵家的神圣图腾。在用兵之前他们都要来穹隆山拜祭孙子,孙子以一种特殊的力量存在于永恒的战争。他是战神。
隔着一座茅蓬坞,朝着遥远的春秋战国方向凝望,那英雄系马、壮士磨剑的地方,安在?我沉默地站在这里,就像这古老的建筑一样静默。这里不是打仗的地方,也嗅不到一丝战争的气味。我在这里嗅到的,也许是孙武在两千多年前就嗅到过的,江南秋天散发出的紫楠、红枫和丹桂的飘香,还有山野无边的安详宁静。然而就在这里,那个早已熟读了古代军事典籍的十八岁的齐国公子,开始埋头写他的兵书。而就在他挥洒的竹简一旁,是从另一个方向逃来的楚国大夫伍子胥,他每天都在一块石头上磨他的正义、复仇之剑。那时的穹隆是否有知,这山里暗藏了两个英雄,两位待机而发又气味相投的英雄,他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都在等待一个真正属于他们的英雄时代。
当十三篇兵书著成,孙武带着他刚写就的兵法觐见吴王,吴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验证。这个验证的过程从一开始就是残忍的流血和战争。首先在他的兵法面前流血的是吴王最为宠爱的两位美姬,她们很快就以自己的生命明白了一个铁血的道理,战争不是嬉笑的游戏,而是随时都会降临的死亡。吴王在痛失了两名爱姬之后,却得到了天下第一的将军。在孙武和伍子胥的率领下,吴国铁骑以智与勇的最完美结合和无坚不摧的尖锐,穿透了一部古老且厚重的春秋,无数当时的天下劲旅,如强秦,劲楚,还有世代的宿敌越国,纷纷于吴军猎猎飘扬的旌旗之下望风披靡。一个中华民族的兵家之祖,就这样以战争的方式验证了他的兵法十三篇、寥寥五千言所体现的一部完整的军事思想体系。但被验证的不仅只有神奇的兵法,还有别的,当伍子胥以无辜的惨死验证了天下英雄那种“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宿命,战神孙武最终从战场撤离,重又悄然归隐于山林。他是否从伍子胥的惨死中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他是否早已预感到,在王权斧钺、豪气干云血战之后,历史终将以残缺的、苍凉的姿态出现?
或许,只有他,才感觉到了这种危机的存在。
他开始根据多年的实战经验,重新修订其兵法十三篇,“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慎战!这是孙武第一个喊出的声音,这是一个核心意图的修正,战争的目的不是杀人,不是流血,战争不该以毁灭生命来完成,而是尽量以兵不血刃来达到目的,“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战争是国家的大事,关系到人民的生死和社稷的存亡,是不可不慎之又慎的。这可能是很少有人注意到的一位伟大军事家的更伟大的和平主义理想,这已经不是兵书,而是哲学。直到此时,他才完成了一部兵书的全部。这也确立了他自春秋以来在东方文化源流中与孔子、老子并列的圣者地位,被尊奉为中华千古第一兵圣。
他不再是战神,而是中华民族历史源头上的又一个圣人。
但并非每一个人都能理解他兵书的真谛。在吴王夫差的眼里,在无数个夫差眼里,战争无所谓正义与非正义,战争的目的是土地,而他们发动战争的唯一目的就是占有更多的土地,成就自己的霸业,而战争的唯一方式就是杀人。天下原本很小,每个人都在争夺生存的空间。战争使这种争夺登峰造极,而从巅峰流泻下来的是血,人的血。大约就在孙武的兵法逐渐抵达他的理想之境时,越军突然发兵袭击吴国,从此吴国便一蹶不振,最终被它的宿敌所灭亡,那位不可一世的吴王夫差最终自刎而死。而孙武所梦想的由吴王统一泱泱华夏、以一场战争一劳永逸地结束一切战争的梦想,也最终如一个泡影般在瞬息幻灭了。但那个叫孙武的人却没有幻灭。他还站在这里,无论是塑造和着色都非常逼真。哪怕没有这样一座雕像,我也能感觉到他在漫长时空里的无形存在。
你越往深处走,越能感觉到山势呈现出一种特殊形态的褶皱。很多东西都是从这褶皱里被偶然发掘出来的。如果不是考古发掘出来的铁证,或许会有人说太湖之滨的孙子和洞庭湖畔的屈原一样根本不存在,或许还会有人说,孙子属于另一个国度。然而在穹隆,孙子的存在是一种被确认的存在。我已走到了一个地方,应该说这是一个确切的象征,——竹篱茅屋里一张小小的书案,如果这座山有灵魂,我想,它就是。我看见了那久已熄灭的烛光,它流出的泪痕却还是热的。一个人,就是趴在这里日夜演练他那属于别一世界的兵法吗?只是,那个神机妙算的兵圣,他可能不知道,那残缺竹简上一个个被烛光照亮的汉字,在烛光熄灭了许多年之后的某个日子,又会重新浮现在我们眼前,浮现在人类面前,发出旷古的淡黄色光泽。而你无论怎么仔细地辨认,也显得十分可疑,无从辨识他的初衷。
那古老的青铜兵器,早已不见锋刃,只有泛绿的锈斑,从剑锋漫向血槽。这是历史展览给人类的。我感到了时间的力量。哪怕最锋利的兵器也不可避免地变成了文物,而一部所向披靡的兵书,正在演绎成商战的韬略和权术的诡计。我一直在想,这两千五百年,从春秋,战国,到现在,那些最推崇他的人都真正理解了他吗?从吴起、孙膑、尉缭到曹操,从越南、朝鲜、日本、以色列到英、德、俄,从海湾战争中的美国将军斯瓦茨科夫到英国著名战略家利德尔·哈特和日本企业家大桥武夫,谁都想靠一部古老的中国兵书战胜敌人和对手,而那一个辽阔而博大的胸怀,却是人们无法抵达和逾越的。我仿佛窥见了一个兵之圣者那无奈也无助的表情。直到今天,战火仍以各种神圣的名义,在地球的某一个角落不时燃起。我突然觉得,这太湖之滨,这横跨于江淮吴楚之间的一座山,其实更应该成为和平的象征。
听见老墙里头有虫子在鸣叫,半天才有一点低低的回声。
时近黄昏,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愁绪,在夜色中弥漫。我慢慢绕着一座山走着,我的行走恰似这穹隆之山。我感觉到这座山,是厚的,重的,有力的,永无尽头的。从裸露的岩石层积可以窥探到这里的地层如一轮轮的同心圆,如隐秘岁月中的无限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