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端从一个普通的纸箱中拿出一本《银饰》,打开,情况一下子不同了。是震撼吗?是震撼!我确定。书页一页页急促的在我面前呈现,我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那一刻的感觉。美,太美了,精美绝伦。
实现这一美的传递的,是五卷本《中国贵州民族民间美术全集》这部书分为五个分卷,分别为《刺绣》、《挑花织锦》、《蜡染》、《银饰》和《傩面》。
曾经,面对这些作品,我国工艺美术界泰斗、中国工艺美术学院院长、九十高龄的张仃先生与邹文先生把他们的感慨写在书的序言中:“当2000多件作品的照片放在面前时,我们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也很欣慰。总算又有人开始做这项工作了。接下来,不同地区的人就可能看见这些精美的工艺品。想想它们都是出自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劳动者之手,都是出自那些从没上过学堂,没受过正规教育的民间艺人之手,却又是那样的精美,那样经得起任何审美法则和尺度的挑剔,我们都会心存感动。”
还是张仃与邹文先生说的:“负责任地说,这笔遗产是需要保护的。民间工艺美术在历史上比较艰难地生长和延续,从一开始,就命运多舛。有一种东西帮助了它的生长,就是社会的落后。”他们接着说:“落后在经济上表现为贫穷,在地理上表现为偏僻,在社会需求上表现为被冷遇。对民间工艺匠来说,这些并不是什么好事。但我们又不得不承认,正是落后才使民间工艺美术获得了天然的生态环境。……多少代人总结出较好的一种造型、纹样、色彩组成,做程式化的固定,表现为不同的刺绣、挑花、陶艺、木雕、漆作、剪纸,世代相传,这样的遗产实在万分珍贵。试想,有一日突然在一个时代中断了,灭失了,将是多么的可惜可悲。……趁现在这些东西还存在着,趁我们对这个问题还有所认识,应该去做一些抢救性的工作。”
这件事,贵州人民出版社有责任感的编辑们去做了。
当他们出发之时,贵州原本继承和保存的许多传统文明,在信息时代正面临空前的挑战,大量民间美术品正在向海外流失,民间老艺人正逐渐离去,传统工艺手法及图式没有了传承,在最偏远的地区要找到精湛工艺手法的精品已经变得越来越困难。
但编辑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出发了。时间是1995年。
这一个征程有多么漫长?
此时,张云端就坐在我的面前,她来北京,是来捧《中国贵州民族民间美术全集》获得的第二届中国出版政府奖图书奖与装帧设计奖提名奖。她现在是贵州人民出版社美术编辑室主任,负责这套书编辑出版的总协调。当年出发时,她刚刚从学校毕业,是中文系的毕业生,也是队伍里最年轻的一个,只有25岁。
就是在这征程上,张云端从对贵州民族民间工艺美术陌生,到了解,继而喜爱,直至痴迷,成长为一个贵州民间工艺美术鉴赏专家,一个资深编辑,一个与民间工艺美术、与贵州民间刺绣再也无法分开的人。
说到刺绣,张云端像在讲一个老朋友。她说,有如民族史诗般的刺绣,是贵州人民的骄傲。贵州民族民间刺绣有其悠久的历史渊源,与宋、明以来的中国主流刺绣相比有着自己独特的面貌。它的重要性在于有的绣品像活化石一样保留着春秋战国时期楚绣的艺术风格,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它是有图无字的史书,是彩线绣成的史诗,是穿在身上的图腾,它记录了贵州各个少数民族的历史、宗教和文化,像族徽一样保持了这些民族的自我身份认同,彰显了少数民族妇女的自由精神和艺术才华,同时也见证了中华文化的多样性和举世罕有的艺术成就。
2007年,在贵州省新闻出版局、出版集团、人民出版社的关注与支持下,《中国贵州民族民间美术全集》第一本《银饰》付印,2009年,全部书出齐,最后到读者手中的,是《傩面》。张云端人到中年,当年编辑中的长者,已经退休。
为这部书,贵州省新闻出版局累计投资300万元。
这一个征程又有多么艰辛?
张云端说,我们做的是拯救性的工作。可以说,当时已知的藏在博物馆、艺术馆、美术馆以及个人手中的贵州民族民间工艺最宝贵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因为我们的第一责任编辑张世申与收藏者都很熟,我们能拿到的,不计成本地全收进来了。可以说,《中国贵州民族民间美术全集》是贵州传统民族民间工艺美术的终结版。今天,书中的很多件艺术品,已经被海外或国内的博物馆或个人收藏。
以往的艰辛,如今已成记忆淡淡的背景,记忆舞台上鲜活着的,是收获的满足与陶醉。
做《中国贵州民族民间美术全集》编辑的日子里,去了多少次凯里,张云端自己也说不清了。赶圩的日子,她去圩场上淘绣片、绣衣。开始,是跟着贵州著名的刺绣背伞收藏家马正荣先生去,学着淘,那时马先生已经80岁了。渐渐地,她自己去了,多少次,她眼盯着一幅精美的图案,跟随着穿着它的人,直到穿衣人的家中。再后来,是她带着别人去淘了,她为有这么多人喜欢贵州的美而陶醉。
“那次,去德江,拍傩面具。去之前,对方只说有两三个。那比较远,靠近重庆,开车走了半天,路很崎岖。我们还是带足了反转片。看了我们很正式的介绍信,当地民族宗教局的同志带我们去看傩面,在一座庙改建的仓库。推开门一看,我们都傻了,啊,一屋子的傩面。”这时,从张云端的眼睛里,我感受到了当时的一切。“我们用干布把傩面上的灰尘掸开,拍下了一张张反转片。这些片子,都收进了书里。虽然辛苦,但很满足。这些事当时不做,就没有机会了。”
一幅幅艺术品就是这样淘出来的,一张张照片就是这样拍下的。不尽的旅程,无数的奔波。
“虽然一些老绣片,被个人收藏,被外国人买走,但喜欢绣片的人,看了我们的书,可以知道,我们曾经还有过这么好的绣片,这样美的图案与寓意。我们现在只做到了这一点,其实我们更想做的,是弄清图案上的故事,它背后的故事,它出自谁的手?多少年了?图面上的意义是什么?苗族的绣衣被称为穿在身上的史书,他们没有文字,是通过图案、绣片讲述历史的,我是从哪里来的,是走过长江或者黄河,走的什么路线,路边是山还是田。这样的表述,其他民族的人是不知道的。但现在几乎不可能了。往事如烟,消失在历史之中。”张云端的话中缀着沉重。
让张云端和她的同事们欣慰的是,有书在!
有人说,生活在贵州目前这个时代的文化人是幸运的,身处中国传统文化资源保存得最好的黔中大地,无时无刻不在感受和亲近各种民族民间文化,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有了探视和查究这些宝藏的便利。张云端倍感自己的幸运。她说,做了《中国贵州民族民间美术全集》的编辑,是天赐良机,让她得以以这样近的距离,或者干脆说身在其中地感受这样辉煌的文化,这样悠久的文化传统。这样痛切地感受现代信息对数千年原汁原味文化、生活的冲击,感受少数民族传统文化艺术逐渐消失的痛楚。这一切,是激励她和她的同事们努力工作的动力,他们要终止这持续的挽歌,让这充盈着无限生命力的美永驻人间。因为,文化是维系一个民族生存、延续的灵魂,是民族发展繁荣的动力与活力的源泉。它滋养着当代,哺育着未来。
如果说,自古以来,刺绣、挑花与织锦与其他民间传统工艺一起,寄托着制作者的精神向往和民族的记忆,美化了他们生活的环境,使他们在艰辛苦难中拨亮了生命与信念的心灯。那么,贵州人民出版社的编辑们今天做的,就是打捞起历史的辉煌,拨亮人类文明之灯的不朽之举。
本报记者 庄 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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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获第二届中国出版政府奖图书奖的《中国贵州民族民间美术全集》,自出版以来多次参加国际图书展览和全国书博会,在国内外广布知音。《银饰》出版当年,即获得2007年第十六届全国优秀美术图书“金牛奖”金奖;《蜡染》、《挑花织锦》2008年荣获第十七届全国优秀美术图书“金牛奖”金奖。2009年《刺绣》、《傩面》获第十八届全国优秀美术图书“金牛奖”金奖;2010年10月《中国贵州民族民间美术全集》再次传来佳讯,该套丛书荣获了与“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出版政府奖并列为业界国家级三大奖的第三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提名奖);2010年3月,《中国贵州民族民间美术全集》荣获第二届中国出版政府奖装帧设计奖提名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