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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1年03月07日 星期一

    女人的花鸟风月

    作者:华 纯(日本) 《光明日报》( 2011年03月07日 11版)
    在巴黎的屋顶上(这是一幅长9米的摄影作品,汇集了法国最著名的影星) 摄影:Vincent Flouret

        惠子已愈五十,看上去仍是风姿绰约、举止娴雅。她平素一身和服,发髻上插着玉栉,一双纤细的手,总是不停地摆弄各种花头的拼布。她最拿手的,是将不同色调的蓝染布料,七拼八凑,缝成床罩大小的装饰挂毯,用密密麻麻的针脚勾勒出别致的山水图案,几次拿到展览会去,人见人爱,渐渐受到布艺爱好者的青睐,常常有人上门讨教。

        一日,她在法国留学的女儿从巴黎打来电话,说一位刺绣行业的马达姆(madame,法国妇人的简称)迷上了惠子送给女儿的拼布床罩,非要到日本求教不可。对方主意坚决,不好拒绝,惠子便欢迎对方在樱花盛开之际飞来日本。

        不料时近3月底天气遽然生变,冷飕飕的空气从西伯利亚一路逼来。樱花的开花日期将推迟十几天以上。惠子想出临时办法,从花店买来一丈多高的樱花切枝,插入花园的大水缸里,不出两三日,便有粉红花瓣脱颖而出。

        第二天马达姆抵达。惠子迎上前去,一位金发碧眼、四十来岁的法国女人从车上跳下,张开胳膊将她抱入怀里。女人夹着浓重的喉音说了些什么,又好奇地端详惠子的两手,法语勉强凑合的侄子猜那是赞美上帝创造了一双巧手。惠子乘握手之机,也摸了摸马达姆手指头上的硬茧,明白对方其实也是高手。

        马达姆说,她绕过半个地球来到这里,实在是看中了惠子的拼布里闪烁着不一般的艺术之光。她认为法国刺绣很难表现这么细微的东方气质之美。

        惠子说,送给女儿的那幅床罩,是自己坐了几次潜水艇,沉到海底观察鱼的世界,花费两年时间才完成的。马达姆艳羡的神情和期望从眼里表露出来,欢喜地住了下来。

        不料最初几天,惠子却故意回避主要话题,不仅收起所有针线,还将墙上挂的拼布藏在衣柜里。马达姆对于这意想不到的事态很感吃惊,但是惠子笑眯眯地拿来纸墨,挥笔写下“花鸟风月”四个字,说了一些至关紧要的话。可是这话经过侄子粗陋的翻译,竟成为生硬的一句,只能让马达姆到上帝创造的大自然里寻求这些字的意境。

        马达姆收下宣纸,每天临睡前看着龙飞凤舞的字体发呆,思忖四个字所包含的四种意境要怎样搭配才能传达出一份神韵。但她通过难懂的字画,却拥有了窥视的角度。在惠子家里,她看见一些生动的细节,常穿插于惠子里里外外的轻盈的动作里。惠子善做料理,清淡之中不乏新鲜味觉和刺激。食物盛放在有细腻表情的碗碟里,就成了雅致的艺术品,马达姆半天也舍不得动筷。这时惠子的微笑,便流动在嘴角边。女人的沟通竟也简单,哪怕侄子不在,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表明心意。

        白天,马达姆在街上到处游逛,感到东京之大,之干净整洁,远远胜过又脏又乱的巴黎。但她渐渐敏感地发觉,这个城市似乎在翘首盼望着什么,想了半天,才想起“樱花”这个名词,她从巴黎起飞的日子,原来是依据樱花盛开的时间而定的。好不容易来到东京,6天一晃而过,不但没见着满树生花的胜景,更没摸过惠子的一枚拼布,她心里感到郁闷。

        第二天,惠子带马达姆来到一个偏僻地点,步入崎岖不平的山道。马达姆振作起来,知道这天不会空手而归。惠子一边在山野峡谷之间采摘花草,一边说明这些草木是很好的天然染料。马达姆记得第一眼见到惠子的床罩,就叹服蓝染布激活了鱼水交融的诗情画意,为此感动了好久。这些染布的原材料,竟然就隐藏在四周的植物里。

        惠子善解人意,比划着手势指点周围的山野,又指点自己的心窝,感叹生命的色彩来自四面八方,大自然蕴藏着取之不尽的美。但是惠子的内心又蕴涵着什么呢,马达姆有些茫然。

        这天晚上,惠子终于公开了心血之作,马达姆一一欣赏过,不能不处于震惊之中。隐隐约约的,拼布上面的光影顺着针脚和布的纹路,形成物哀的情绪,顺着指尖爬进了马达姆的感官,似是漂浮在荒野的暮空,似是寂灭流转于瞬间变化的空间,有与无、色与空的幻觉一起涌来……

        马达姆想起近几年来有一种失意的情绪常影响自己的绣作,年轻时很多人称她为刺绣佳人,可是终于有一天,她体会到了什么叫穷途末路,她的一部分才能只是用在了跟时尚设计师不断签约,为服装搭配虚荣奢华,其余的则还在梦中和路上。

        突然间,樱花在一夜中,如云似霞地覆盖了东京。赏樱名所人山人海,几乎围得水泄不通。马达姆沿着“花见”道路从上野恩赐公园走到千岛之渊,发觉排队赏花的人,比树上的樱花还多,她终于逃进路边的一家美术馆。在这里,她意外发现了一幅版画,同样浮现出惠子作品里的哀愁格调。但是整幅画是一种高尚的境界,那种完美令她惊心动魄。马达姆知道自己在这里遇到了真正的艺术天才,不禁呆立在那里。

        惠子听说此事,立刻猜出那是著名画家东山魁夷的《霄樱》。惠子心里一动,抬头望见明月漂浮空中,当机立断,要侄子马上开车过来,带上马达姆,朝山野方向快马加鞭地赶过去。

        地点是在上次访问的地方附近。惠子找到僻静地方铺好塑料布,从篮子里取出食物和花见酒,让大家坐下受用。马达姆环顾四周,终于吃惊地发现,《霄樱》的迷人意境就在眼前,朦胧的月亮,以及团云簇拥的花貌竟和版画里一模一样。澄静的空气里似乎能听见每一片花瓣剥离花芯的声音。一阵风起,樱花像吹雪般地旋舞起来,而后纷纷飘向黑色的幽谷。惠子柔声解释《霄樱》为何会带来淡淡的哀愁:日本人认为一剎那、一须臾的美,转眼就是空无和生死离别。因此从树上飘落的,是一种忧伤,一种无常……

        第二年深秋,巴黎传来了消息:法国女人制作的一件布艺作品,在国际艺术展览会上引起了轰动。在一块有耽美意识的拼布上,马达姆运用亚麻布上的蓝黑色彩和几何图形,一层层地缝出了朦胧的夜景,又以印度抽纱和法国刺绣技法,点点铺陈飞舞的樱花。整个画面,是西方少见的幽深之景,飘浮着一片诡谲的云彩。

        看到这幅作品的惠子女儿,不由得惊呼,马达姆“偷”去了母亲的心。

        (作者原为北京人,现居日本,从事专业写作,为日本笔会和国际笔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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