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本栏目选载了陈寅恪在德国留学的生活。
1926年1月陈寅恪结束长达十数年的留学生涯回国,7月至清华任教。1928年8月,陈寅恪与唐篔结婚,从此携手走过四十余载,风雨同舟,患难与共。
父母婚后将近一年,便有了第一个女儿——流求,这个小生命的到来,给当时整个家庭带来了莫大的欢乐。
我们的曾祖父陈宝箴、祖父陈三立和父亲祖孙三代人,对甲午战争我国战败,订立不平等条约,心中总是愤懑难耐、痛惜不已。虽然在流求出生的时候,台湾已被日本占领,但父亲始终认为台湾自古属于中国,是祖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流求”是台湾的古称,于是把“流求”作为自己女儿的名字。
过了不到两年,母亲怀的第二个孩子,1931年1月30日清晨,尚未到预产期,突然出现临产征兆。父亲只得仓促推掉当日与钢和泰(钢和泰男爵,生于爱沙尼亚,梵文学家,当时在北京大学教授梵文及印度古宗教史)的约会,匆忙送母亲去协和医院,其匆忙狼狈的程度和心中的焦虑,可以从当日早晨,写给钢和泰的英文便笺上出现笔误看出。一向书写严谨的父亲,竟将PUMC(北平协和医院)写成了PMUC。母亲生下不足月的婴儿也是一个女孩,面容轮廓酷似父亲幼年时期,父母喜笑颜开,遂命名为“小彭”。显然,“小彭”隐喻澎湖列岛(古时“彭”、“澎”可以通用),是台湾海峡中的岛屿,风景极为秀丽,为台湾的屏障与门户,我们可将其视作台湾的姊妹岛。长女名“流求”,次女名“小彭”,不仅听起来十分亲切,更有深一层的意思:要我们姐妹切勿忘记在当时被日本侵占,而原本属于我国的台湾、澎湖。
在儿时,父亲曾给我们取过乳名,流求叫“蒜子”,小彭叫“酪子”。流求因觉得这个名字与大蒜有关,听起来不雅,一直没有用过,而小彭在日后的岁月里曾用过这个乳名。
膝下有两个女儿,家里充满欢声笑语。虽然父亲经常提到男女平等,男孩女孩都一样好,但母亲心里一直有个结,希望生一个男孩延续门第香火,也让祖父开心。
于是,六年后,母亲不顾医生的劝告,冒着自己有心脏疾患的危险,年近四十,生下了第三个孩子,依然是个女儿,不料祖父仍很高兴,认为在自己八十五岁高龄的时候,家中又添了一个新生命,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还乐呵呵地亲自为这个小婴儿命名为“美延”。“美延”出自《荀子·致士》:“得众动天,美意延年。”能得到祖父亲自取的名字,在同辈中是一件难得亦骄傲的事情,也看出维新派的散原老人并无重男轻女的思想。后来,父亲也和祖父一样曾为流求、小彭的孩子起名字,可见双亲对男女孙辈同等关爱。
美延不理解自己名字的意思,好奇地问父亲,父亲说:“你在生活里要积极乐观,与人为善,便可幸福快乐,延年益寿了。”这个名字的含义日后一直鼓舞着她,即使在遇到各种困难时,她也坚持用微笑面对,就像是祖父与父母一直在身边一样。美延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又体弱多病,父母总担心她的健康,一直将其留在身边。而她从小便知父亲自幼求学海外,两个姐姐中学时已远离父母在外地读书等事例,深受影响,投考大学没有填一个本省内的志愿。将要离家北上时,母亲不舍也放心不下,就送了美延一个号,是自己从前用过的“稚篔”,父亲听了亦倍加赞许。母亲告诉美延说:“我把号给了你,就当我随时都与你在一起。”她带着母亲这份厚重的礼物,远离父母去求学。虽然在以后的日子里从未用过“稚篔”这个号,今后也不敢轻易使用,因为它是父母的赏赐,永远珍藏,但母亲的爱却给了自己莫大的精神鼓励。直到现在,母亲的音容笑貌,依旧时常浮现眼前。
我们三姐妹流求、小彭、美延的名字看似简单,但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们才逐渐了解到父母和祖父在给我们起名字上的良苦用心。在父母膝下的总角之年,到现在满头白发、年过古稀,父母亦已长眠。一路磕磕绊绊,历经风雨走到晚年,愈发有感于在我们姐妹名字里父母长辈对世事的看法,对人生的态度和对我们的关爱。我们三姐妹有幸在这样温暖的家庭中健康成长,感到无比幸福;正是这样的家庭,才能带给我们如此值得回忆与纪念的岁月。
(楷体部分和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