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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0年07月31日 星期六

    成都物候记

    阿来 《 光明日报 》( 2010年07月31日   07 版)
    梅。 摄影:阿来
    紫荆。摄影:阿来

     

        早晨,看见对面的屋顶湿湿的,很松润的样子。盥洗完毕,才听见自己心中冒出话来:咦!春雨。再走到窗前,看昨夜雨过的痕迹。真是与看了一冬的雨的感觉大不相同了。

     

        严冬的冻雨在别处怎么下的我不知道,但在四川盆地,总要先使天空灰暗压抑到无以复加,直到正午亦如黄昏,这才慢吞吞地降落下来。其实说降落是要为一个过程找到一个明晰的起点。但冬雨常常是以雾的形态来临的。用这种方式先酝酿湿重而彻骨的寒意,然后才变成雨,无风也无声,就那么四处落下,并用更深更彻骨的寒意威胁盆地里所有绿色的植物:树、麦子、蔬菜和一切家养与野生的花草。看到街头人们神情瑟缩,看到一朵朵黑伞飘过,我惟一的愿望就是去到一个有明亮天光的地方。但这样的雨,每一场都要下好一阵子。而且,在最阴霾深重的日子里,在一个多月的时段里下上好几场。每一场都像是马上就要凝成冰变成雪。那就干脆来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吧!它又不来!它的目的就是让所有风湿病发作,连带着为这个时代多弄出一些忧郁症患者。

     

        那些日子,顽强撑持的三角梅凋零了,菊花凋零了,我们小区院子里那几树紫荆大概是因为水土不服而总是迟开,总是开得零落的状如石斛花的花朵被直接冻萎在枝上。

     

        当所有东西都因冰冻而收缩,连对面的水泥屋顶也是一样。冬雨不能渗透进那些因怕冻而紧缩的物体中去,只好浮在物体表面泛一片贼光。用那种光在眼前唠叨:我要变成冰,我要变成冰。就这么从12月一直唠叨到1月,我想植物们有些怕,因为这个过程中确乎有好多花草树木都零落了,后来,植物们也烦了,特别是梅和海棠,反正该零落的都零落了,就很瘦硬地说,那你就变成冰吧。这么一说,冬天和它带来的那种冻雨却也无可奈何了。梅香弥散的时候,漏过云隙的阳光就一天多过一天。小区中庭那两树红梅的花蕾也一天大过一天。

     

        那时就想,雨水也要变得温软了。

     

        不想,这雨水在一个无梦之夜来了,又走了。只留了一些湿湿的痕迹在对面的屋顶。打开锁闭很久的窗户,空气也带上了干净的温润的意味。

     

        我挑了维瓦尔第的《四季》佐餐,要让乐队放大了的声音告诉所有事物,春天来了!

     

        住家小区的院子植物众多,中庭疏朗处两树红梅,十多天前花蕾就在瘦硬的枝条上一天天膨胀,慢慢酝酿成了并不飘走的淡淡红云———远望有形,近看却又只见一朵两朵梅花试探性开着,稀疏零落,而且干涩。不过,经过昨夜那样的温润的雨水,那树梅花应该开了。

     

        当阳光驱散薄雾,下楼就望见那团红云更加浓重,步步走近,那红艳并不消散。因此知道,这一树红梅花真的开了。再出门时,就看到城里城外,四处的红梅都应时而开。而且,玉兰与海棠,花蕾膨胀得都很厉害了。

     

        自然要翻些古人写梅花的诗来读。过去是喜欢的,现今却不甚喜欢。这缘故却也简单。原来就是读诗,言志,抒情,打比方,写的这个,说的是那个。写花,但花是什么样子并不关心,不过是用花作个引子。好多诗说的是梅花,其实并不是梅花,是诗人自况或别的什么,孤高清洁之类。“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有文化批评家指出,这是中国文学甚至是中国文化中一种“不及物”的态度使然。所以,中国人可以没有观察过梅花而作梅花画,写梅花诗。因为那是写意写情,而不是写梅花这个客体。在记忆中搜索,在百度里搜索,取出老书来翻,真没有看到“及物”的梅花诗。

     

        还是回到硬朗一些的唐宋,陆游的《咏梅花》引起我的兴趣:“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如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虽未描摹出梅花的情状,倒是写出了宋代在成都看梅花的地理。杜甫当年种桃写诗也在这一带地方。是唐宋时来成都的外地名人依成都地理写出好诗的地方。

     

        想起某天开车过滨江路,依稀看见岸边有树白花。正好下午浓雾散尽后出了太阳,便沿江去寻那枝白梅。一路经过了许多红梅,和些性急绽放的海棠,走出六七里地了吧,在夕阳沉到那些高树背后的时候,寻到了那树梅花。远看是白色,近了,却是一株粉色。这树梅花已经盛开过了,准备凋零了,那些雄蕊柱头上的花药已几乎掉光,剩下的花药也都从明亮的黄变成了黯然的深褐色。

     

        这是一月的最后一天,周日的黄昏,和这株粉梅的相会,无论是这一季,还是这一天,我都来晚了一点。

     

    紫荆

     

        六天时间下来,看看里程表,将近两千公里。

     

        三月去了趟川滇交界的金沙江边。看到了那边天旱的景象。草几乎全枯了,海拔三千多米那些地方,箭竹也一片片枯死。扎根深的树,还是绿着,虽然绿得有些萎靡,但该开花的还是开出满树繁花。看见了红色的木兰。看见高山杜鹃,因为干旱,那些肉质肥厚的叶片都很干瘦,也失却了叶面角质层上晶莹的蜡光,即便这样,还是捧出了一簇簇顶生的粉红色的花。只是,近看时,那些花瓣因为缺乏水份干涩不堪,光彩黯然。乡间道旁,五色梅依然在尘土中顽强开放。林下,干涸的河道,未播种的地头,肆行无忌的紫茎泽兰无处不在,开着满眼干枯的白花。听当地人说,过了江,继续南去,怕是再顽强的花都难以开放了。

     

        从准备写作《格萨尔王》以来的三年多时间里,时常在川藏交界的金沙江边行走,访问,感受。去年出了书,不想似乎还缘份未尽,这次又特意到下游川滇交界的地带行走一番。

     

        行程的最后两天,行经的那些干旱许久的高山深谷天变阴了,有零星的雨水降落了。稀疏的雨水中,飞舞的尘土降落下来,一直被尘土味呛着的嗓子立即舒服多了。行走在路上,仿佛能听到干渴的草木贪婪吮吸的声响。那天黄昏,回程中翻越一座高山,先是漫天大雾,继而飞雪弥天,能见度就在三五米内,增加了道路的艰险,但想到这些湿润的饱含水份的雾汽会被风吹送,去到山的背面,翻过一列又一列的山,给那里干渴的村庄与田野带去雨水,心里还是感到非常高兴。

     

        越靠近四川盆地,道旁的草木就越滋润,不时有树形壮大的桐树与苦楝开满繁花,撞入眼帘。正因为此行看够了干枯萧瑟,回家后早上起来就出门去看盛开的鲜花。———特别要去看几树紫荆,它们可能已经凋谢了。

     

        紫荆是很早就开在身旁的。十年前住在另外一个小区时,楼下围墙边就有几株。每年春天,暖阳让人变得慵倦的日子,就见未著一叶的长枝上缀满了一种细密的红花。

     

        那种红很难形容。上网查一下,维基百科有直观的色谱,给了这种红一种好听的名字:浅珍珠红。在太阳下,这些密集花的确闪烁着珍珠般的光泽。但那时的印象就是围墙边有几树开得有些奇怪的花。那么多细碎的花朵密密猬集,把一条长枝几乎全数包裹起来了。但就没有移步近观过。我想,这也就是大多数人对于身边花开花落的态度吧。也询问过这花的名字,“花多得把枝子全都包起来了,就像蜜蜂把蜂房包裹起来了一样。”问得并不认真,答的人也多半心不在焉,“也许……大概……可能……”不记得是不是有人真的告诉过正确的名字了。就这样,这花年年在院子里兀自开放。

     

        后来,工作过的杂志挣了些钱,在郊区弄了一个园子。也就是这个时候,识得了这种植物名字,叫做紫荆。当时所请的花工,叫的是这花的俗名:满条红,虽然土俗,却也贴切。不去那个园子也有三四年了,那里的花该是很繁盛了吧。

     

        真正近距离观赏,还是这两三年。不止看见漂亮的花色,看见满枝密聚的小花,更看清楚了朵朵小花也有精妙的结构。五片花瓣分成两个部分,三片花瓣在上部张开,两片在下面,合成袋形,前突出来,像某些食草动物前伸的下颚,雄蕊与子房就包裹在这闭合的两枚花瓣中间。书上说,紫荆是乔木,但在我们四周,作为一种景观植物,它却以灌木的姿态出现。也是书上说,这是因为紫荆强健,易修剪,因而不断被塑形,随意长成栽培它的人所希望的样子。

     

        现今城里很多观赏植物不是中国的原生种,但我写这组物候记还是尽量往中国的原生种上靠。紫荆是中国的原生种。既是原生种,就忍不住要找找古人的文章与诗词是不是写过。

     

        安史之乱时,流离中的杜甫与家人分在“两都”(长安与洛阳),“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某天写了一组《得舍弟消息》:“风吹紫荆树,色与春庭暮。花落辞故枝,风回返无处。”紫荆是何模样与情态我们并不知道,所能感受的是诗人对不能返回故园的深长咏叹。

     

        中国的古典,以物起兴,成功者就成为后来者的习惯路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后来一路写下来,大多是柳色伤别。而紫荆兴发的情绪,也有一定指向,那就是离人思念故园。有韦应物《见紫荆花》为证:“杂英纷已积,含芳独暮春。还如故园树,忽忆故园人。”

     

        而我看见花树,就看见了树与花,只是想赞叹造物的神奇与这花具象的美,并没有唤起与古诗言及的类似的情感。这便是文化的变迁。文化的变迁重要的不是过什么节不过什么节了,穿什么衣服不穿什么衣服了,重要的是人思维方式与感受事物的路径的改变,是情感产生与表达方式的改变。为什么今天有人依律或不依律写五言七言我们不爱看,端的不在于形式,而是其中一脉相承的抒情表意方式,与我们今天的心境,已有千里万里之远。

     

    紫薇

     

        不在成都一个多月,已经错过好多种花的开放与凋谢了。

     

        行前,莲座玉兰刚刚开放,女贞饱满的花蕾也一穗穗垂下来,准备把花香散布了。在南非看世界杯,打电话回来问,说栀子花已经开了。等到世界杯完结,半夜里回来,拖着行李箱穿过院子时,下意识也在搜寻栀子花那团团的白光,鼻子也耸动着嗅闻那袅袅的香气。可这一切都未有结果,不在成都这一个多月中,我是错过栀子的花期了。

     

        早上醒来,我就想,错过了栀子,那些紫薇呢?应该已经开放了,并且还没有凋谢吧。印象中紫薇花期是很长的,有诗为证:“谁道花无红百日,紫薇长放半年花。”这诗句是宋代诗人杨万里写下的。明代一位叫薛蕙的人也有纪录:“紫薇花最久,烂熳十旬期,夏日逾秋序,新花续放枝。”也正因为花期漫长的特点,紫薇在一些地方还有百日红这么一个俗名。

     

        在南非旅行,常常惊叹其自然环境的完整与美丽,引我赞叹的,就有广阔稀树草原上两种树冠开展华美的树,一种是长颈鹿伸着长脖子才能觅食其树叶的驼刺合欢;一种,羽状复叶在风中翻覆时,上面耀动的阳光真是漂亮无比。在克鲁格国家公园外的度假酒店,清晨出来散步,看见两只羽毛华丽的雄孔雀栖息在高而粗壮的枝上。为了弄清这种树的名字,还专门在开普敦机场买了一本介绍当地植物的书。查到这树的英文名和拉丁名,再用电脑上的翻译词库,汉语词条下却没有与植物学有关的内容。也许,编词库的人,认为诸如此类的东西是不重要的。后来,还是华人司机兼导游在一条被这种树夹峙的公路上行驶时说,哇!这些紫葳花开放的时候是非常非常漂亮的。他说,下次老师选在春天来,就可以看到了。

     

        我说,什么?紫薇?对,紫葳。

     

        我说,怎么可能是紫薇呢?

     

        导游说,真的,大家都叫紫葳呢。

     

        我说,不是又是我们中国人自己起的名字吧。所以这么问,是他把那么漂亮的驼刺合欢叫做“牙签树”。因为树枝上的刺真就牙签般长短,以我们对待事物的实用主义和具象主义,就给它一个直指实用的,同时也少了点美感的命名。

     

        晚上上网查询,果然,这树正式的名字就叫紫葳,与我晓得的紫薇音同而字不同,并且分属两个特征相距遥远的科。紫葳本身就是紫葳科,而在中国土生土长的紫薇属于千屈菜科。紫葳树形高大,树冠华美,翠绿的羽状复叶在风中翻拂着,耸立在高旷的非洲荒野之中,那美真是动人心魄。

     

        此紫薇与彼紫葳相比较,美感上就要稍逊一筹了。但是,抛开我们的城市气候适不适宜其生长不说,就是这逼仄的空间,也难以为那些豪华恣意的大树腾出足够的空间。所以,我们还是深爱那些被古人吟咏过的紫薇。

     

        紫薇是小乔木,很多时候是呈灌木状,理论上高度可到3-7米,但在园艺师的手上,它们总是难于自然生长,而是被不断修剪,以期多萌发新枝,树干也要长成虬曲扭结的模样。紫薇叶子,形状与脉路的走向与大花紫葳很相似,只是缩小了不止一号,树干也更细小,更光滑,对人的抚摸也更敏感。那种名叫含羞的草在人触动时,只是把叶子蜷曲起来,而紫薇是树,当你伸手抚弄它光滑的树干时,整个树都会轻轻震颤。如果它是一个人,我们从他的模样上,不会相信他是一个如此敏感的人,但这个家伙就是这么敏感。它的枝干看起来很刚硬,我们的经验中,刚硬与敏感是不互通的。它的叶片也是厚实的,上面似乎还有蜡质的膜,而但凡厚实的,有保护膜的,我们也不以为它会是敏感的。如果人虚心一些,植物学也可以给我们一些教益。紫薇就给以貌取人者一个无声提醒。只是如今的人,历史的经验与现实的教训都难以记取,何况植物那过分含蓄的暗示呢。紫薇的花也很特别,看上去,那么细碎的一簇簇密密地缀在枝头,仔细分辨,才看出其实是很大的花朵,萼裂为六瓣,花冠也裂为六瓣,瓣多皱襞,正是这些皱折,造成了人视觉上细碎的效果。

     

        是的,在成都的七月,紫薇刚刚开放,离盛放的时候还有些时日,今年多雨,气温低,紫薇的盛花期来得更加缓慢。那也就意味着,紫薇花将会伴随我们更长的时间。

     

        (阿来 1959年出生于四川阿坝藏区的马尔康县,藏族。主要作品有诗集《棱磨河》,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格萨尔王》,长篇地理散文《大地的阶梯》,散文集《就这样日益在丰盈》等。《尘埃落定》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现为四川省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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