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美学和中国艺术研究,这是一个人文学科,跟经济生活没有直接的关系。这些年来我在跟学生和教师一些接触中,发现他们不是不喜欢这个东西,而是形势所迫,根本就没有时间。人生要有一定的趣味,要能用美的眼光欣赏一些东西,例如蓝天白云。这种悠闲的感觉在大学生中间很难找到。
人还是要有一点趣味的,没有趣味的人生过着干什么?过得匆匆忙忙的,当你一抬头的时候,年龄大了,老了,呵呵。人来到这个世界,去挣钱。挣钱干吗?挣钱成家,成家生孩子,生孩子要抚养他长大。然后,噢!自己老了,退休,就这样结束了。那么,人的趣味何在?人生还是要有一些境界的,没有境界没有格调的人生,它站不高,也看不远。
清代有一个学者叫张潮的说,人生的境界有三种,他用了一个“看月亮”的比方。第一种,在窗子里面看月亮。大半的人都是如此,因为一般的人受到一定的时间、空间限制,只能在窗子里面看月亮。第二种就是到庭中望月。从屋里面走出来,到了庭院里面。庭中望月,哦,天地原来如此开阔,世界如此广大。这样一来他扩展了胸襟、气象。最高的境界是“台上玩月”。站在高台上、高山上和月亮嬉戏。这是一种快乐的大境界。他将这三种境界叫做“窗内观月”、“庭中望月”和“台上玩月”。
境界的提升对人生的影响是很大的。他的胸襟气象怎么树立的?他是怎么看待这个世界?这有时候也决定他的创造力的大小。不同的心灵境界,不会给你带来直接的利益,但有可能提升你的创造力,让你不陷入一种蒙昧的挣扎和角逐中去。
对于解决人生问题,美学扮演了一个特别的角色。禅宗讲,人要做一个“透网之鳞”。鳞就是鱼,人就像从网里头透出来的一条鱼,这样的人极少,大量的人都像是被网住了,人的一生其实就是要从这种束缚中摆脱出来的过程。人怎么摆脱外在的束缚,时间和空间、人内在的妄见、各种功利的驱动、社会习惯的力量、一些陈词滥调的理性知识,这些都给人束缚,使人得不了自由。人的一生大多数时候是一个浪费时间的过程。席勒讲,美学是跟心灵做的游戏,它带来一种自由感,就是解脱束缚的。
孔子跟学生聊天,曾皙(点)讲:“暮春者,春服既成,童子五六人,冠者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说“吾与点也”。孔子喜欢曾皙讲的境界,就是人去除整个的束缚和大自然融为一体。这是天人共生、人天同语的格调,这正是他讲的“仁”的最高的境界。这种最高的境界是一种审美的境界,不是一种道德问题、善恶的问题,也不是知识、求真的问题。人和宇宙浑然一体,人在这种精神中能得到自己生命的超越,所以说美学给人带来的是一种自由感。
北京大学从蔡元培校长就提出“美育代宗教”的问题。钱穆先生讲过,中国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艺术文化,强调人的内在修养。西方文化主要是求知的路径,而中国文化的路径主要是成就人生的。我们自古以来就以所谓广义的艺术或审美来取代宗教的地位,通过人的修养和境界的提升,来使人的生命、生活更有意义。我们传统的教育,主要的精力在这个方面,而不仅仅是一个识字教育、懂得科学的教育。中国的传统,是重视审美和艺术的传统,是重视人的内在修养、境界的传统。如中国园林的代表苏州园林,一般的园林有两种功能,一是实用功能,住人的;另外一个是审美的功能,是给人看的,看起来要很漂亮。但是中国人还将它上升到第三种功能,它是为了人修养心性的。人到了那个地方不是为了看一片好风景,而是体会一片好心情,体会一种人和世界融合的感觉。中国一切的艺术,都是为人生的。中国的山水画,都是关系到人生的境界。老是有那么多人画山水。青山绿水很漂亮,但国画是水墨的、黑白的,把色彩全都淡去了,淡去那种色相、独存本真,表达的是人生命的愿望。
人生的教育和艺术知识、审美知识的教育,我在讲课中把它们三个融到一起。美学是一个特殊的人文学科,我们把这个特殊人文学科所包含的人生的内涵更充分地剔发出来,这样能帮助大家理解中国艺术、中国美学在现代社会中的价值。我们不一定成为一个画家、一个书法家,但是通过欣赏这样的东西,可以提高艺术修养、人生境界。
我曾经跟外国的一些学者聊天,聊到王维的诗。“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反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这对外国人来讲,叫写景诗嘛,他们看不上,因为华兹华斯、莎士比亚的诗,那种铺排,对自然山川的描绘非常详细。这种小诗,我们读起来却非常有韵味。这不是一个审美趣味不同的问题,而是我们理解的角度与他们不同。因为我们从来不将它们当做写景诗,它描写的是一种心灵的境界。在那种宁静中看人的活泼心情,在那种宁静中人和宇宙合一。
(朱良志,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当代著名美学家、艺术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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