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进中鲁迅也还不免摸索着,步步为营地走着,从他接触的事物中寻求着。现在,我试从他的阅览书籍中找些思想的线索,也许这是我自己的一种极初步的学习、工作方法,未必准确能够说明问题,姑且试试吧!
1912年,《鲁迅日记》开始的一年,5月间到了北京,就职于教育部。时部中工作尚未就绪,使鲁迅得闲阅览一些书籍,如《中国名画集》,作家文集,金石拓片,又“补绘《於越三不朽图》阙叶三枚”。有时又患头痛,也做关于《美术略论》的演讲,因这时蔡元培长教育部,鉴于新思潮起,人们破除迷信,乃提倡以美术代宗教。鲁迅在教育部社会司任职,盖奉命演讲。然而就此亦可窥见鲁迅平时浏览图书之广泛,才能胜任得了。
到了1913年,鲁迅还是在公余之暇,承隙读书。这年所看的书相当广泛,如诗话、杂著、画谱、杂集、丛书、尺牍、史书、汇刊、汉书补、墓志、碑帖等,大约是博览的性质。
从1914年的前四个月,多看些诗稿、作家文集、丛书、佛书、小学、辨正论、居士传、碑帖等,到下面的八个月就转向佛学,也就是迷住中国几千年,从皇帝以至人民都信奉的一种佛教。鲁迅从这里也来钻研一番它的究竟。他看的大约如《三教平心论》、《释迦如来应化事迹》、《华严经决疑论》、《大乘法界无差别论疏》、《金刚般若经》、《金刚心经略疏》、《大乘起信论梁译》、《唐高僧传》、《阿育王经》等甚多。这些佛书,不但自己看,还与住在绍兴的周作人互相交流寄出书来看,又在十月为庆祝母亲六十岁而于南京刻经处刻成《百喻经》。
1915——1916年,阅览范围仍限于佛经,间杂以造象、画象、拓本、旁及金石文字、瓦当文的研究、墓志、壁画等亦所浏览。
1917年则在墓志、拓片中突露星火灿烂。即书目中呈现出《露国思潮及文学》,那已是对苏联十月革命影响到文学方面的关怀了。
从1918——1920年,碑帖、墓志、造象、拓片作更深一步的研究,这时他惊叹于汉画象、唐石刻的高超艺术,以为中国人的对碑帖等视为奇货、专利,自己印了几张,就把那印过的碑石敲坏,以独得完整自豪的自私心情,对文化负无穷罪愆。而这批破坏者仅做到“收藏”二字而已。他有一张碑帖,下首就盖以“端方”名字。(“端方”是清朝达官,并不精研艺术——作者)流落出来,到鲁迅手,鲁迅却与其他碑帖造象等同研究,拿来做书的封面,并屡屡说石刻中的许多艺术品不加利用,甚是可惜。
1924年,阅读方面视野较广阔些,看一些有关美术家的书,如《比亚兹莱传》、《师曾遗墨》,还涉及世界名人作品:如希腊天才的诸相、泰琦思《昆虫记》、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作品《露西亚见闻记》之类的书籍。
鲁迅时常对中国古书觉得不满足而想办法找别的途径,则唯有看外文书的一法。这里就有局限性,因自己曾留学日本,对日文能看能说能写,甚为方便,故阅外文书多从日本转译过来,有时译者偶有删略,则必对照原文才能了解,而日本文法,和欧洲文学的文法总是有所不同,因而总觉得不如能读原文的满意。好在他从学医方面亦学过德文,故亦有较深了解,《小约翰》就是和齐寿山先生一同用德文本翻译的。所以在日记里这两年的鲁迅思想,可以说从阅读、写作,以至活动,都与苏联十月革命的影响有关。也就是说:无产阶级思想,在这时已深深投入鲁迅的脑海,借日文书的阅读移植到这个新的园地,将又由这而滋长于革命文学的广大园地里了。
1925年,计其阅读的大致有这些种类:《新俄文学之曙光期》、《俄国现代的思潮及文学》、《新俄美术大观》、(注:据勘误表删除《苏联文学之理想同现实》一书)《革命与文学》等。
1926年的10月以前,(注:《回忆录》将“10月”改为“8月”)鲁迅还没有离开北京往东亚公司买书也还便当,就仍继续读他爱读的新文学书为这一时期的重点读物,如:《无产者文化论》、《无产阶级艺术论》、《新露西亚パンフレット》,(即新俄罗斯手册——作者)两本《无产阶级文学的实际》、《新俄パンフレット》。(即新俄手册——作者)这里不得不说明的有两点:一就是苏联的书籍如果没有到日本人之手,或到了而日人没有译出,或译出了而没有到东亚公司,都影响鲁迅的阅读范围;二则是10月(注:《回忆录》为9月)以后到了厦门,人生地疏,课务须备,(注:《回忆录》中将“人生地疏,课务须备”改为“因为当时厦门还是一个‘荒岛’”)也限制了鲁迅去寻找心爱读物的机会。到年底和1927年在广州,也同样情况。广州沙面,有一日本商店而不是书店,那还是辞了中山大学之后才偶尔去到的。所以鲁迅在广州,也只能跑跑广雅书局,买些古书。至满意的也不过是跑到创造社的地方找书,但一到反党屠杀,就连这些书也看不到了,成为瞎了眼最最痛苦的时代,在鲁迅来说,是极其不幸的,和中国人民的痛苦同其命运了的一个大时代。
(本文摘自许广平著、周海婴主编,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鲁迅回忆录>第五章,(文法未动,文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