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海和贺阳是两口子,但他们不愿一同接受采访,也不肯提供合影照片。
杭海的理由是:不能给大家的印象是这么大一个事都成了他们家的功劳。
这个“事”,特指北京奥运会和残奥会的景观设计。具体地说,杭海是“金镶玉”奖牌和35个体育图标的主设计师之一,而贺阳领衔火炬接力服装和奥运会制服(包括工作人员、志愿者、技术人员服装三大类)设计团队。
和两人聊天很舒服,他们都喜欢笑。杭海的笑爽朗而尽兴,他能够用笑声把整个屋子装得满满的;贺阳的笑知性而优雅,带着一点点羞涩。在笑声中,他们的修养胸怀与设计理念,渐渐清晰。
目标:展现优秀传统文化
北京申奥成功时,身为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副教授的杭海就琢磨开了:奥运走进中国,华夏百年梦圆,北京奥运的景观设计系统肯定要充满中国元素。
2003年8月,“中国印”一颁布,杭海的心顿时沸腾起来了。当他在2004年成为中央美术学院奥运艺术中心副主任时,他知道自己努力的方向已经明确了。
但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如何才能找到一个恰当的“点”,成功竞标其他设计内容?杭海率领他的团队开始了漫长而艰苦的摸索。
杭海起初有“迎合”的意思,希望通过拼接传统文化元素,以求设计方案被选中。但日趋浓烈的奥运氛围和对传统文化理解的深入,让他的责任感得到强化:“我们是在设计国家形象。我们要展现民族传统文化中最好的部分,告诉人们中国人是有想象力的。”
抛弃“为了成功而成功”的想法,杭海设计团队重新“启航”。
与杭海不一样的是,此时的贺阳由接受服装设计任务时的“激动”开始走向“被动”。
三年来,身为北京服装学院副教授的贺阳感觉自己一直在“应考”。2005年12月,她领衔团队启动奥运会制服、火炬接力服装的设计工作。贺阳自然激动,但很快她发现,她需要“戴着镣铐跳舞”。
就火炬接力服装而言,国际奥委会明确规定,色调以白色为主,突出神圣与纯洁,与奥运五环旗的白色基调相匹配。北京奥组委的要求是:必须使用北京奥运核心图形祥云纹作为主要图形元素。
“这就意味着衣服的结构、形状、主体颜色都基本确定了,但中国元素又要体现出来,怎么办?唯一的方向是在图形上下功夫。”贺阳说。
有了祥云纹,是否可以添加另一种图形元素,来突出中国味道?贺阳把目光投向了丈夫。
杭海和他的团队“被迫接招”。龙?有点凶;羊?有点怪。凤?凤!
“凤凰,古称朱雀,在四象中主南方。南方属火,而朱为赤色,所以凤凰是与火有关的图腾,寓意和奥运火炬正好吻合,而且西方文化中也有凤凰浴火重生的传说。”杭海这样解释他们的创意。
那么,找一只怎样的凤呢?
杭海和他的团队开始了新的“疯狂”。在图书馆和博物馆仔细观摩、比对之后,他们的结论是历史前期的凤过于简单,缺少优雅的气质;到了清代,凤开始具体化,没有了气势,而且无法给人以祥和的感受。
在几乎“山穷水尽”之时,一本刺绣书籍让杭海“柳暗花明”。在书里,他找到了理想的凤凰图案。他立即和出版社联系,几经辗转,得知图案源自重庆三峡博物馆珍藏品“秦良玉龙凤袍”。
秦良玉是明朝末期著名军事家,一位骁勇善战的巾帼英雄,受到崇祯皇帝的褒奖,并御赐这件战袍。上边的凤气势非凡、祥瑞和平。贺阳对其也赞不绝口:“形特别好,有很多细节,简洁又华丽。”
为了获得高度清晰的图片,杭海让摄影师两次前往重庆,拍摄战袍上的凤纹。经过贺阳的加工制作,这只凤“驾临”全球两万多名北京奥运会火炬手的肩上,最终在8月8日晚上飞入“鸟巢”,实现了“凤还巢”的历史演绎。
力量:年长的一笔定乾坤,年少的创意无穷涌
按照要求,奥运会制服和火炬接力服装一样,都需要使用祥云纹。
杭海觉得祥云纹很有中国特色,“中国人的态度就像云,比较随机,不像西方人,讲求准确,跟时钟一样。”
可是当贺阳拿到已经定稿的祥云纹时,有些犯难,“感觉不太到位,不太舒服,不太有分量。”
杭海也有类似的感受,但是怎么修改,夫妇俩和各自团队都无法下手。关键时刻,他们都想起读书时候的老领导、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常沙娜。
常沙娜是“敦煌保护神”常书鸿的女儿,知名敦煌艺术研究专家。
当杭海和贺阳找到常沙娜时,她也觉得定稿的祥云纹“有问题”。于是,她拿起铅笔,轻轻一描一划,“有问题”的祥云纹霎时变得鲜活,让两人目瞪口呆。
“常院长让祥云纹的视觉品质达到了中国美学的最高境界。经过她的修改,我们不再会有遗憾。”杭海说。
杭海从年长的那里获得了智慧,也从年少的那里获得了灵感。
尽管他在“金镶玉”奖牌和35个体育图标的设计过程中耗费了大量心血,但杭海坦承他不是这两项设计的最初创意者。
竞标奖牌和体育图标设计权时,杭海和他的团队准备了好几套方案。最终入选的篆文图标方案,创意来源于他的学生王捷。“在讨论时他提了一下,只是初步的想法,但这就是他的功劳。”
同样,“金镶玉”的方案创意也源自学生。方案最终确定时,杭海专门让学生讨论当初到底是谁的点子,结果无法明确某个具体的个人。杭海拍板决定,“金镶玉”的创意是他们这个集体。
“我们要尊重任何人的创意。是一群人一起努力完成了这项使命,这个时候不能太想到‘我’。”杭海说。
对于学生的创意,杭海赞不绝口。他认为“金镶玉”的设计充分考虑到奖牌不仅是视觉的,也是触觉的,“运动员不仅看奖牌,而且摸,甚至是咬。”而金属与玉的质感是两回事,金属“硬而冷”,玉“温而柔”,具有鲜明的东方特色。
而且,中国有“君子贵玉”、“君子以玉比德焉”之说,玉是君子情操的寄托,是中国人格理想的象征。另外,“苍璧礼天,黄琮礼地”,玉还是中国古代礼器的重要材质。礼器用于古时盛典,玉质奖牌出现在奥运会上,“赋予当代体育盛典以中国传统文化的意义。”
杭海感慨于年轻一代的才华和见识,贺阳的群众基础则更为深厚——“衣服毕竟是人来穿,所有人的意见我都要听一听。”所以有时候贺阳会叫住在工作室打扫卫生的阿姨,问她“你觉得这件衣服好看吗”?阿姨会发表意见,她都认真听取。
“有人提出,衣服上的纹样怎么像尾巴或者怎么像骨头,有的说衣服的比例有点别扭,我就知道这得改。不要以为只有读书人才懂文化,就连不识字的人,也用他们的方式感受着文化。”贺阳说。
方向: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双轨”并进
设计奥运服装的过程,在贺阳看来,也是贯彻北京奥运会“三大理念”的过程。
为了节省成本,贺阳和她的团队力求用最少的元素表达出最丰富、最理想的效果——这是“绿色”。
设计方案要加工出成品服装,严格的色彩和样式要求给服装厂出了难题,“这个颜色要偏冷一点,那个颜色必须再加点黄”,这就迫使技术人员展开科技攻关,最后他们对贺阳说:“你让我们的技术水平提升了一大截”——这是“科技”。
设计过程尽量加入传统文化元素,让祥云纹比例适中,让色彩搭配富有层次,让志愿者穿上合适的服装成为“北京微笑名片”——这是“人文”。
杭海觉得,“人文”越来越重要,“对于当今社会的描绘有很多提法,比如现代化、信息化,但北京奥运会景观设计,让我感觉到传统文化的‘场’还在。”
好的东西可以经受时间和空间的双重考验。在杭海眼中,几千年前留下来的东西,到现在也不落伍,依然很有张力,“它的形状,到了今天,到了全球最大的盛会上,依然是最好的,好到你甚至没法改动它。”
令杭海欣慰的是,他的学生对传统文化产生了新的认识,“这些80后的孩子,以前对传统文化不是很了解。他们说,参与这次设计让他们发现传统中有很多好东西,而且远比想象的深刻、有味道。”
湘妹子贺阳走上服装设计的人生道路,受益于从小在传统文化氛围里的浸染。贺阳在剧团长大,父亲从事剧本创作,母亲主修声乐,所以她能轻易接触到各种文艺形式。她的美术功底不错,还学习过琵琶。
本想在琵琶演奏上成就一番事业的贺阳,人生目标慢慢发生了改变。“文革”期间,她经常看到样板戏,以为这样就是好。后来,她在老艺术家那里看到以前的老杂志和表演剧照,发现原来还有这么漂亮的衣服!改革开放的东风吹来,整个社会开始变得色彩斑斓,从小培养的对视觉的敏感,让贺阳兴奋起来。
正在这时,她高考失利在家。父亲在电影厂的朋友来访,谈及工作上的苦恼,说拍电影的服装太难看,与人物性格不合拍。父亲就和贺阳商量,有没有兴趣学习服装设计。小贺阳一听,原来还有干这个的,立马来了兴致,开始边复习功课,边学习裁衣,1984年一举考入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服装系,尽情汲取养分。
凭借学识和经验,在奥运服装设计中,贺阳实现了衣与人的和谐。
红色在中国文化中的意义不一般,“它是北京的颜色,是中国的象征,代表着激情、喜庆与活泼。”所以,贺阳决定要把红色好好利用,并打算把其确定为富有朝气的志愿者服装的颜色。
但是考虑到举办两个奥运期间,北京正值夏季,10多万赛会志愿者身穿红色服装可能给人更加炎热的感觉。“几经取舍,最后选取了典雅的‘青花蓝’。这样大批志愿者给人的感觉就是清凉安静了。”
技术官员特别是裁判员需要始终保持冷静,贺阳选择了“长城灰”,严肃而含蓄的灰色对应着这样的需要,而且,这是万里长城和北京四合院的标志色。
与奥运会制服相比,贺阳对火炬接力服有些不安,特别是考虑到火炬接力先从国外开始,首棒还是一位希腊男士。“火炬接力服图案采用了不对称设计,整体上看是一条S形曲线,我担心男性穿上看起来不舒服。”贺阳说。
境外圣火传递的电视直播开始了。电视机前,贺阳一直捏着一把汗。画面却是一片和谐——身材魁梧的火炬手身旁遍是绿草,女祭司和小男孩轻轻舞蹈,给人以大地母亲般的温暖。“服装上的曲线变得很友善,与橄榄枝一起,给人以古雅的感觉。衣服上的红色让火炬手很有神采,与火炬激情、燃烧、上升的意象相吻合。”
一番担心与释怀,让贺阳认识到,服装设计的关键是考虑到人的需要,文化的需要。
不管是电视转播还是平面摄影,都可能只拍摄到着装者的上半身,这就涉及到对服装的切割。所以贺阳和她的团队要尽量让设计元素在衣服的上半部分得到充分体现,“只能给着装者增分,不能减分。”
同时,奥运服装覆盖性广,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中国人、外国人都要穿,还要穿得舒服,感觉好看,所以他们的需求都要有所考虑。而且,两三年前开始设计,2008年真正拿出来的时候还要赶上潮流,所以要有前瞻性的眼光。
这一切意味着不能一味地向传统文化“伸手要”,还必须与现代元素有效对接。
对此杭海也深有感触。他和团队在进行体育图标设计时,现代五项和铁人三项无法以篆文形式体现出来。起初,他们打算用汉字“五”和“三”来代替,但体育图标的识别功能是第一位的,要让所有人看到图标就能想起对应的体育项目和比赛场地。于是,他们放弃了这种彻底“传统”的意图,而是在马术图标上添加五个圆点来表示“现代五项”,对田径图标进行加工后再添加三个圆点来表示“铁人三项”。
目前,杭海正在为2011年深圳第26届世界大学生运动会进行景观设计,不过传统文化因素的比重大幅降低,他给出的理由是深圳和北京的城市气质大相径庭。北京是民族传统文化的中心,北京奥运会上运用中国元素与这个城市是黏合在一起的。深圳完全是现代化都市,又是大学生的体育盛会,所以设计理念就是快乐、简单、时尚,让人们感受到中国的现代节奏。
杭海觉得,中国设计事业的未来之路应该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双轨前进,“现代工业产品就应该纯现代,比如电脑,强调功能性,紧跟当代美学思潮;而日用生活品,比如吃饭的碗之类,就最好用现代的材质来再现传统,古色古香。”
“这并不意味着传统被削弱了,”贺阳很赞成丈夫的观点,“相反,传统文化将会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