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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化思考·古代文学与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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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览群书 2020年12月01日 星期二

    柳宗元的瘴病与文学

    ——“古代文学与医学”之一

    田恩铭 《 博览群书 》( 2020年12月01日)

        杜甫《梦李白(其一)》说:“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不离西阁二首(其一)》又说:“地偏应有瘴,腊尽已含春。”根据学者徐时仪的解释,“‘瘴’指南部、西南部地区山林间湿热蒸发能致病的毒气。”而“‘瘴疠’一词又指人们初到南方湿热地区不服水土而感染的一种病,后又与人们的心理情绪产生关联, 成为一种文化地理上的感受和意象”。(徐时仪《说“瘴疠”》《江西中医药》2005年第2期)

        概而言之,瘴病是一种环境疾病,与地域、气候相关。唐代文人被贬江南、西南者为数不少。这些生于中原或关中地区的文人到达贬谪地后,多数不易适应。不仅内心受到打击,而且身体也受到损伤。他们所写的文字可谓“凄凄惨惨戚戚”,往往要经历一个身心上自我预防以及治疗的过程。

        中唐时期是士人贬谪文学创作的高峰期,也是诗人关于瘴病书写的集中时期。韩愈、柳宗元、白居易、元稹、刘禹锡等大诗人均在其中。韩愈、元稹、柳宗元等人均曾患上瘴病,地处偏远、难以直接获得药物,只能靠友朋寄药或者自家种植可入药的花木以治病。就种植花木以疗疾而言,柳宗元就是其中比较典型的一位。柳宗元的人生是从唐都长安开始的,他从读书到入仕,算是踏上了人生的坦途。河东柳氏家族的荣耀激励着他,母亲的涵养和父亲的人格气节深深地影响着他,从一名小吏到“新进朝官”,柳宗元登上了政治场,为自己的激进付出了代价,也许连他自己也不会想到,他会就此在贬谪生涯中了此一生。柳宗元正在释放青年人的激情,追求自己的梦想,却被一下子卷入漩涡,抛出了主流空间。“永贞革新”中“二王八司马”被贬,柳宗元先是贬为邵州刺史,已经行至江陵,再贬为永州司马。柳宗元在永州度过了十年的贬谪生涯。这期间患病之日居多,常常在书信中诉苦。如《上广州赵宗儒尚书陈情启》中说:哀荒穷毒,人理所极,亲故遗忘,况于他人。《上严东川寄剑门铭启》中说:然而窃以累受顾念,踊跃盛德,恐没身炎瘴,卒无以少报于阁下。《与萧翰林俛书》中说:居蛮夷中久,惯习炎毒,昏眊重膇,意以为常。这里的“穷毒”“炎瘴”“炎毒”到底指的是什么呢?梁朝顾野王所作《玉篇》中解释“瘴”:“疟疠也, 疫也。”据《圣济方》之《脚气门·江东岭南瘴毒脚气》:夫江东、岭南之地卑湿, 春夏之间气毒弥盛,又山水湿蒸, 致多瘴毒、风湿之气从地而起,易伤于人。所以此病多从下上,脚先屈弱,然后痺疼头痛,心烦痰滞吐逆,两胫微肿,小腹不仁,壮热憎寒,四肢缓弱,精神昏愦,大小便不通,毒气攻心,死不旋踵。此皆瘴毒、脚气之类也。

        这一解释比较具体,结合上述材料可知,柳宗元自长安入永州,后又自长安至柳州,因水土不服所患的是瘴病。

        瘴病可以表现为多种症状,如肿瘤、浮肿、毒气、脱发、脚气等。治疗瘴病以预防为主。居于永州,柳宗元并没有官舍,先是住在龙兴寺,再迁至法华寺,后移居冉溪。患病的症状在写给杨凭、许孟容的书信中有所描述。《与杨京兆凭书》中说:自遭责逐,继以大故,荒乱耗竭,又常积忧,恐神志少矣,所读书随又遗忘。一二年来,痞气尤甚,加以众疾,动作不常。眊眊然骚扰内生,霾雾填拥惨沮,虽有意穷文章,而病夺其志矣。《寄许京兆孟容书》中进一步描述患病的状态: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非独瘴疠为也。他在《觉衰》诗中有“齿疏发就种,奔走力不任”之句,可知身体状况确实不佳。面对此种境况,柳宗元别无他法,只能利用自己的中医知识加以预防。他主要通过以种植花木来预防。所种花木以药用为主,也可改善自然环境。柳诗有《自衡阳移桂十余本植零陵所住精舍》,“零陵”为永州治所,这是特意将桂树种在诗人居住的佛寺周边。桂树可温中散寒,暖胃止痛,亦是可药用的植物。又有《湘岸移木芙蓉植龙兴精舍》,读“有美不自蔽,安能守孤根”,结合诗人对于木芙蓉生活境地的描写,不难感受到言外之意。花是孤独的,复受风霜的欺凌,言语之间显然有诗人的自况。根据医书的解释,木芙蓉的花或叶均可入药,具有清热解毒、消肿排脓、凉血止血的功效,可治痈疽肿毒。这样看来,移植木芙蓉不仅是洁身自好,还能疗疾治病。柳宗元还移植海石榴,《始见白发题所植海石榴树》云:几年封植爱芳丛,韶艳朱颜竟不同。从此休论上春事,看成古木对衰翁。

        这首诗中感叹衰老,睹木思深,既有赏花之情趣,又隐含着以古木治衰翁所患疾病之意。柳宗元还有《新植海石榴》,海石榴树属中药,既可以消肿止腹泻,又能解毒杀菌,特意植海石榴树当也与药用有关。对于种植花木以治病的举措,柳宗元在《种白蘘荷》诗中有明确的交待:皿虫化为疠,夷俗多所神。衔猜每腊毒,谋富不为仁。蔬果自远至,杯酒盈肆陈。言甘中必苦,何用知其真。华洁事外饰,尤病中州人。钱刀恐贾害,饥至益逡巡。窜伏常战栗,怀故逾悲辛。庶氏有嘉草,攻襘事久泯。炎帝垂灵编,言此殊足珍。崎驱乃有得,托以全余身。纷敷碧树阴,眄睐心所亲。据贾思勰《齐民要术》卷三:“葛洪方曰:‘人得蛊,欲知姓名者,取蘘荷叶,著病人卧席下,立呼蛊主名也。’”《本草纲目》也有记载:“蘘荷有赤白二种,‘白者入药,赤者堪噉’。”白蘘荷入药则可祛痰止咳,解毒消肿,针对的正是柳宗元所患的痞疾。这首诗从身处瘴疠之地写起,“言甘中必苦,何用知其真?华洁事外饰,尤病中州人”。写尽外来者饱受疾病摧残之苦,“窜伏常战栗,怀故逾悲辛”。申诉贬谪之苦,纵有“嘉草”疗疾,又岂能做到“全余身”呢。

        元和四年(809),这是居于贬所的第四年,柳宗元已经饱受瘴病之苦。关于这一点,读《酬韶州裴曹长使君寄道州吕八大使因以见示二十韵一首》便可体会,柳宗元在倾述“夙志随忧尽”的同时,亦道出瘴病缠身的苦楚。好在有挚友李建予以慰藉并寄来药饵,柳宗元《与李翰林建书》云:仆在蛮夷中,比得足下二书,及致药饵,喜复何言!仆自去年八月来,痞疾稍已。往时间一二日作,今一月乃二三作。用南人槟榔余甘,破决壅隔大过,阴邪虽败,已伤正气。行则膝颤,坐则髀痹。所欲者补气丰血,强筋骨,辅心力,有与此宜者,更致数物。为防痞疾,柳宗元种有仙灵毗。《种仙灵毗》云:穷陋阙自养,疠气剧嚣烦。隆冬乏霜霰,日夕南风温。杖藜下庭际,曳踵不及门。门有野田吏,慰我飘零魂。及言有灵药,近在湘西原。服之不盈旬,蹩□皆腾鶱。笑忭前即吏,为我擢其根。蔚蔚遂充庭,英翘忽已繁。晨起自采曝,杵臼通夜喧。灵和理内藏,攻疾贵自源。壅覆逃积雾,伸舒委馀暄。奇功苟可征,宁复资兰荪。我闻畸人术,一气中夜存。能令深深息,呼吸还归跟。疏放固难效,且以药饵论。痿者不忘起,穷者宁复言。神哉辅吾足,幸及儿女奔。这是柳宗元详细叙述得病治病过程的诗作,诗中先写自家所受瘴病的苦痛,再写“野田吏”为我推荐良药,又写服药的效果,最后叙述自家种植仙灵毗并“采曝”及捣药的过程。仙灵毗是治痞疾的良药,可强筋骨,祛风湿,正对柳宗元的症状。柳宗元在《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一文中拒绝方术,却在中药中寻找治愈瘴病的妙法。种朮亦是为了预防瘴病。《种朮》云:守闲事服饵,采朮东山阿。东山幽且阻,疲苶烦经过。戒徒劚灵根,封植閟天和。违尔涧底石,彻我庭中莎。 土膏滋玄液,松露坠繁柯。南东自成亩,缭绕纷相罗。晨步佳色媚,夜眠幽气多。离忧苟可怡,孰能知其他。爨竹茹芳叶,宁虑瘵与瘥?留连树蕙辞,婉娩采薇歌。 悟拙甘自足,激清愧同波。单豹且理内,高门复如何?这首诗写柳宗元为获得药饵“采朮东山阿”。关于朮的药用,医书多有记载,其味苦,性温,能够应对脾虚腹胀,健脾益气,多用于因水土不服引发的食少腹胀、水肿、气虚等多种不良症状的治疗。种植花木既是为了治病,又能够美化环境。《茆檐下始载竹》曰:瘴茆葺为宇,溽暑恒侵肌。适有重膇疾,蒸郁宁所宜。东邻幸导我,树竹邀凉飔。欣然惬吾志,荷锸西岩垂。楚壤多怪石,垦凿力已疲。江风忽云暮,舆曳还相追。萧瑟过极浦,旖旎附幽墀。贞根期永固,贻尔寒泉滋。夜窗遂不掩,羽扇宁复持。清泠集浓露,枕簟凄已知。

        网虫依密叶,晓禽栖迥枝。岂伊纷嚣间,重以心虑怡?嘉尔亭亭质,自远弃幽期。不见野蔓草,蓊蔚有华姿。谅无凌寒色,岂与青山辞。这首诗作于元和三年,从“适有重膇疾,蒸郁宁所宜。”来看,柳宗元已经患脚气病。于是,在东邻的指导下栽竹,栽竹自然可令曲径通幽,可在“纷嚣间”葆有“亭亭质”,柳宗元将自家之品格寓于竹丛之中。就药用而言,竹汁具有驱风解热、祛痰健胃、消毒镇痛、抑制肿痛等功效,对于治脚气病当有益。元和九年,柳宗元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仍然叙述脚气对他的影响,“仆自谪过以来,益少志虑。居南中九年,增脚气病,渐不喜闹”。至于种植灵寿木,则是为了减轻脚气病带来的痛苦,倚杖行路。《植灵寿木》云:白华照寒水,怡我适野情。前趋问长老,重复欣嘉名。蹇连易衰朽,方刚谢经营。敢期齿杖赐,聊且移孤茎。丛萼中竞秀,分房外舒英。柔条乍反植,劲节常对生。循玩足忘疲,稍觉步武轻。安能事翦伐,持用资徒行。从“野田吏”到“长老”,柳宗元为治疗瘴病广寻良方。灵寿木又名扶老杖、椐。亦可入药,其根皮味苦,性平,久服,令人有子。这一时期的柳宗元壮志难酬,壮年无子,而又身心俱损,期待早日迎来返回长安的机会。柳宗元提及的还有芍药、橘柚等,如《戏题阶前芍药》:凡卉与时谢,妍华丽兹晨。欹红醉浓露,窈窕留馀春。孤赏白日暮,暄风动摇频。夜窗蔼芳气,幽卧知相亲。愿致溱洧赠,悠悠南国人。芍药既可观赏,又可入药,柳宗元种植芍药既要赏其“孤芳”,又极有可能因入药之用。芍药有镇痉、镇痛,具备养血柔肝,散郁祛瘀的功效。写法相同的还有《南中荣橘柚》,写“橘柚怀贞质,受命此炎方”。呈现出“密林耀朱绿,晚岁有馀芳”的景象,于是柳宗元思及自身,“殊风限清汉,飞雪滞故乡。攀条何所叹,北望熊与湘”。乃是一气呵成。这首诗借写橘柚有所寓意,不过就药用而言,橘柚既能促进消化、润肺止咳,还可缓解腹部胀痛。柳宗元还有《芙蓉亭》《苦竹桥》等诗作,均写周边环境,可见用心之良苦。永州十年是柳宗元仕宦生涯的困难期,就此陷入人生的险境。如何从险境中走出来并且摆脱身心的困苦成为一个难解的心结。柳宗元用书启倾述巨大的孤独感,将用世之志以文学的形式呈现出来。既然无法到达仕宦之通途,不妨以纸上的著述取而代之。他的申辩很少得到呼应,许身为国的理想渐去渐远,于是力让心灵安顿下来,游于山水之间,将世态万象以寓言叙写,在病痛的煎熬中完成思想家和文学家形象的自我书写。元和十年(815),柳宗元自永州召回长安,再出为柳州刺史。从永州到柳州,柳宗元的人生转了一个小圈儿,此后“前度柳郎”再也没能回到长安故地。他依然以书信表达理想,给朝廷上《平淮夷雅》,给裴度献《平淮夷雅》,给李愬献《平淮夷雅》,从中我们看到了一位执着的士人形象,只是这些并没有改变他的命运,柳州成为柳宗元的人生归宿。元和十二年(817),柳宗元又患霍疾。《寄韦珩》:今年噬毒得霍疾,支心搅腹戟与刀。迩来气少筋骨露,苍白瀄汩盈颠毛。于是,种木槲花、甘树等等。柑树可调气、消肿,故而《柳州城西北隅种甘树》说:“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身在柳州自然期盼早日回京,可是希望依然渺茫。柳宗元还种木槲。木槲,中医可入药,陶弘景《本草经集注》:“俗方最以补虚,疗脚膝。”柳宗元《种木槲花》:上苑年年占物华,飘零今日在天涯。只因长作龙城守,剩种庭前木槲花。既然返京无望,“散上峰头望故乡”之余,唯有种木槲花疗疾才能在柳州长守。 

        不仅柳宗元,其弟柳宗直也患有瘴病。元和十年,柳宗元赶赴柳州,柳宗直随之而来,路上染疟疾,因瘴病离世。《志从父弟宗直殡》:“七月,南来从余。道加疟寒,数日良已。”《祭弟宗直文》:“炎荒万里,毒瘴充塞,汝已久病,来此伴吾。”在柳州,柳宗元继续种植花木,由此可见,尽管小心预防,由水土不服导致的瘴疠之疾并不是那么好对付,尽管有友朋赠药,自己亦种植花木以预防,柳宗元依然过早离世,与患有多种瘴病有着莫大的关系。

        柳宗元为预防瘴病,一面力求改变环境,种芍药、栽竹子是其一,四处闲游以发现风景愉悦内心是其二;一面广植花木,以之入药疗疾。因贬谪永州入瘴疠之地,恐疾病缠身使他被迫学医自疗。人到中年就告别了这个世界,柳宗元不知留下了多少遗憾,刚刚涌起的激情就此搁浅。 

        文学文本既能够呈现一个时间段的心灵史,也能够展示属于自我的治疗史。柳宗元种植花木的诗作,虽然未有堪称文学经典者,却可以一览其身体疗愈的具体举措,也能够窥知其心灵疗愈的进程。一个疾病缠身的孤独者形象将留在历史的记忆里。(作者系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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