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览群书》编辑部:中国最大的综合性辞典《辞海》,1936年出版以来,泽被读者数代。因其内容广博,成于众手,难免有各种问题,后屡有修订,至今六版。其未善之处,自当纠正,读者每有献策,是当鼓励。然纠正之际,必三思而后定音,不可轻率断言。
《文汇读书周报》2014年6月27日“读者短笺”发表武纪荣先生《〈辞海〉一词语解释有三谬》(下称武文),认为《辞海》解释“叱叱”,弃用《太平广记》而用《太平御览》、注为呼唤声、不注第二音qī为三谬,然均未稳帖,亟须勘正。
版本之辨
《辞海》“叱叱”条,所用语例为“上以所持杖击未央前殿槛,呼朔曰:‘叱叱!先生来来!’”(《太平御览》引《东方朔传》)注释道:“叱叱,犹喂喂。呼唤声。”武文不满足于《辞海》所引短句,追溯原来的全文,并注意汉武帝原话与东方朔解谜话语之间的紧密联系,都值得称道。但是,对一些情况的判断有误,导致推论不善,结论难以服人。《太平御览》卷九百六十五《果部二·枣》引《东方朔传》:武帝时,上林献枣,上以所持杖击未央前殿槛,呼朔曰:“叱叱!先生来来!先生知此筐中何等物也?”朔曰:“上林献枣四十九枚。”上曰:“何以知之?”朔曰:“呼朔者,上也。以杖击槛,两木,林也。来来者,枣也。叱叱者,四十九也。”上大笑,帝赐帛十匹。武文说:“‘来来’不是枣”,也就是说“来来”叠加后组不成“枣”字;同时认为《太平广记》所引作“束束”正确,因为“‘束束’二字叠加,是繁体‘枣’字”。故认为《辞海》“弃用《太平广记》而用《太平御览》明显有错的一句话作注脚”为一谬。“来来”叠加真的不成“枣”字么?枣,繁体正字作“棗”,异体字有作“束束”叠加的,其实另外也有“来来”叠加的。追溯其源头,可以来考察枣字正字、异体字的一半“朿、來”的古老联系。《六书通》“朿”字篆体作,《金文编》“來”字写作,可见二字在秦汉以前已经极其形似。这导致了以“朿、來”为偏旁的字混用。比如“敕/勅”字,《六书通》篆体既有作,又有作,后来楷体分别写作“朿+攵”“勑”,均成为常见的异体字。“枣”字也不例外。《汉语大字典》所收枣戈作,《六书通》篆体作,极其像“來來”叠加,后来“枣”之异体字即有作繁体“來來”重叠者。见录于金韩孝彦《四声篇海·來部》、冷玉龙、韦一心主编《中华字海·一部》等。唐颜元孙《干禄字书》、北宋处观《精严新集大藏音》、《四聲篇海·朿部》、清毕沅《经典文字辨证书》所收“枣”字异体字,则径作简体“来来”重叠。东方朔所谓“來來者,枣也”,毫无文字错误可言。此外,从版本学的角度,也可以证明《太平御览》作“来”字的可靠。《东方朔传》(此书不是《汉书》中的《东方朔传》,《佩文韵府》卷九三之七误作《汉书·东方朔传》)此则故事,更早见引于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卷十《枣八》,东方朔语作:“叱叱!先生來來!”唐欧阳询主编《艺文类聚》(武德七年,624年成书)卷第八十七《果部下》作“叱!來!叱!來!”今均存有宋本,甚为可靠。这些引用都是早于《太平御览》《太平广记》,可以佐证《太平御览》作“來”字,是最接近原本的。这几本书所引的《东方朔传》,著录于《隋书·经籍志》及《旧唐书·经籍志》,八卷,无作者姓名,说明五代前后尚能看到该书,后来亡佚。《太平御览》千卷是给宋太宗看的,编纂了七年,较为慎重。有宋本传世。《太平广记》五百卷,仅用了两年,明代之前刻本流传很少,原书缺佚舛误较多。明嘉靖四十五年(1566),谈恺校补传抄本,刻板重印,为现存最早的版本。从二书编纂流传等情况来看,《太平御览》较之于《太平广记》更为可靠。因此,《辞海》引《东方朔传》语,用《太平御览》,不用《太平广记》,是明智之举。《汉语大字典》也是如此。本作“来”字,《太平广记》为何作“束”?作“束”妥当么?“朿、來、束”形似而混用,其来既久。久而不知其历史。到宋代,有人想廓清此事。孙奕认为“束、來”混用是俗写所致,其《履斋示儿编》卷二十二《字说》云:“世俗写‘束’字并作‘來’形,写敕为勑者,盖俗书变束为來也。”孙奕的批评说明“束、來”混用在当时非常流行。“來來者,枣也”,对于当时一般人来说,毫无突兀之感,更不会认为有什么错误。正字、俗字须区别的观念加强后,多少影响了异体字的传播与接受,使得一部分人对一些异体字陌生起来,进而对一些文本不解其意,以为有误,遂加篡改。大概那些已经不知“來來”叠加也可成繁体“棗”的异体字,还知道“束束”叠加可成繁体“棗”的异体字的人,便改“來來”作“束束”,比如传本少、舛误多、今见最早传明本的《太平广记》、清吴宝芝撰《花木鸟兽集类》卷上。更有甚者,连“束束”叠加可成繁体“棗”的异体字也不知的,干脆径作“朿朿”,如明彭大翼撰《山堂肆考》卷二百六《果品·枣子》。大概这样他们就觉得“枣”字有了着落。但是,这样改动之后,汉武帝的原话还能否成话?“叱叱!先生束束”“叱叱!先生朿朿”作何理解呢?“束束”“朿朿”都是不明就里,过分强调东方朔解谜话语,顾后不顾前所导致的妄改。其实,原文的妙处即在汉武帝原话,纯粹以日常口吻写来,平淡无奇;至于东方朔口中,翻作谜面(隐语)看,解释得天衣无缝般,始乃令人称奇赞叹。如此来看《太平御览》“叱叱,先生來來”(或标作“叱!叱!先生來!來!”),只是急切呼唤东方朔前来,则自然顺畅。武文取“束束”而顾此失彼,是其又一个疏忽。
读音之辨
武文说:“古人把叱字,读七音,现在人们已不再这么读了。”此句有两个值得商榷之处。第一,古人把叱读七音之外,还有其他读音。东晋徐邈注叱音“七”(陆德明《庄子音义》引),宋《集韵》、元《韵会》注叱“戚悉切,音七”,可见叱读七,在古代的确存在。但是我们也要看到叱在古代还有其他读音。许慎《说文解字》注“从口七声,昌栗切”;陆德明《庄子音义》注“昌实反”;《唐韵》、宋《集韵》、元《韵会》、明《正韵》注“尺栗切”,所以说叱在古代至少有两个读音,绝对不是“读七音”这么简单。第二,普通话里的确不把叱读作七了,但所有的人都如此么?放宽眼光来看,今天仍有把叱读作七音的。不少研究已经揭示,客家方言保留了唐宋时期的许多汉语语音。查阅刘镇发著《客语拼音字汇》,客家话“叱”读cid5、qid5,“七”读qid5,说明现在客家人仍把叱读作七(当然是接近唐宋时期的读音)。武文说叱:“在古文中发作qi(七)声”,乃是以今律古,叱、七,在古代绝对不发qi,后者不过是现代以来普通话的注音而已。类似叱字读音变化的例子,不胜枚举。又如许多入声字,在普通话里都融进平、上、去三声里了。这些都没法在普通话辞典里反映出来。《辞海》是现代辞典,以注普通话读音为要,难以承担注古音、注方言的任务。故它未注出此则故事中叱、七同音,亦不为过。至于武文认为此处当“注第二音qī”,则是混同古今,不伦不类,犹如关羽战秦琼。
意思之辨
武文说“叱叱”谐音七七,与四十九有关,而《辞海》解释为“呼唤声”,与原意“风马牛不相及”。“叱叱”,在汉武帝原话语境里,就是呼唤声。这在其他语境里也有同样的体现。比如西汉刘向《说苑·反质》:“宣见夫子居宫庭,亲在,叱叱之声未尝至于犬马。”《辞源》“叱叱”条,引此条语例解释作“呼声”。至于在东方朔的解说中,“叱叱”谐音七七,与四十九有关,不过是暂时的语境(东方朔自己营造了一个隐喻的游戏语境),脱离了这个特殊的语境,“叱叱”就与四十九毫无关系,这就不是它的本义,在辞典中当然不能列入解释项。“叱叱”,在这个故事里,一方面用的呼唤声的本义,但另一方面在用了它的谐声的联想字——是它的声音“衍生”发挥出来的,与它的本义无关。这是字谜里的谐音妙用。不能用谐音的联想字的意思来解释它的本意。 “叱叱”作为呼唤声,没有什么不好理解的。人们在呼唤时,往往发出一些相关的声音以示意。如“嗟”,《礼记·檀弓下》:“嗟!来食!”叠字作“嗟嗟”,亦表示招呼,《诗·周颂·臣工》:“嗟嗟臣工,敬尔在公。”叱叱,正是类似的呼唤发声。《汉语大字典》引语例与解释,与《辞海》相同。《说苑》不一定早于《东方朔传》,但后者仅见引于唐以后的总集。《辞海》为何不像《辞源》一样用《说苑》的材料呢?《说苑》“叱叱之声”一条,“叱叱”一作“叱吒”,盖形近而生出异文。《汉语大词典》即用的是作“叱吒”的版本,解释为大声吆喝。大概是因为版本上存在异文,难以确定孰是孰非,所以《辞海》在选择“叱叱”语例时,没有用《说苑》,而用了《太平御览》所引《东方朔传》。如果是这样,可以说它选择语料较之《辞源》更为谨慎。概括来讲,武文失误在于:(一)不解文字流变;(二)不解古今音变;(三)不明语境范围。总之,对古代文史材料的考量,需要具备各方面的知识,运用适当的方法,须有立体的、动态的历史空间意识,如此方能得出近乎历史真实的判断和结论。否则,会流于自说自话,甚者破绽百出,进而贻误读者。《论语·为政》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乃不易之论。葛云波(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编辑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