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们的印象中,专家学者们都是严肃的、不苟言笑的。而中国民俗学会名誉会长、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专家委员会副主任、辽宁大学教授乌丙安先生是个特例。他天性乐观,活泼好动,语言诙谐,走到哪里都会带来欢笑声,所以他便为广大师生和同行们所喜欢。
我认识乌丙安先生是1985年5月,在北京国谊宾馆举行的全国民间传说研讨会上,知道他是中国民俗学会会长、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主席、北师大教授钟敬文先生的学生。我是第一次参加这样高规格的学术会议,当时我国民俗学、民间文艺学的一流学者几乎全到了。大家的发言都郑重其事,唯有乌丙安先生还未发言,有些人就先笑。他发言过程中,讲东北满族神话传说不断举例,人们就不断发笑,但他不笑。最后当然是一片热烈的掌声。这使我牢牢记住了风趣的乌丙安。
第二年秋天,中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编辑工作会议在江西庐山景区举行。我们河北的几位集成工作者参加了,我又见到了可亲的乌先生和他的辽宁团队。一开幕,就见张紫晨、乌丙安等坐在主席台上,讲解中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工作的意义和有关安排。特别是乌先生解说《中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工作手册》上关于神话、传说、故事、歌谣、谚语等方面的编号分类头头是道,条理分明,而且每一类都讲得很生动,好像例举了一个呆傻故事,我们便大笑起来。乌先生却继续一本正经地讲着。之后知道,这个集成作品分类是乌先生参考日本、韩国的分类方法,用几个月的时间完成的。河北的同行们都说,乌先生专业水平很高,听他讲课还不会打盹。第二天晚上举行联欢会,我是一个歌盲也是一个舞盲,什么也不会,就和几个同事到歌舞厅观看。见乌先生轻快地跳着交谊舞转圈,心想,教授也会跳舞吗?一会儿,乌先生转到我身旁大声喊:“袁学骏,你来跳啊!”我羞涩地摇摇手说不会不会。过了一会儿,那位刚才和乌先生跳舞的女士走过来说,乌先生让我来叫你,便友好地伸过手来。我连说着不会不会就往厅外跑,一扭头看见乌先生笑着用手指着我说什么,大概是说你连跳舞都不学真落后。第二天一早起来上山去遛弯又碰上乌先生,心想真是冤家路窄。乌先生却没有再劝我学跳舞,只是说你们河北人就是不会娱乐,不过把学问做好就行。我便说,做好学问要靠你指导啊。从此我对乌先生的印象更好了,这位开朗潇洒的当代学者很值得尊重和学习。数年后,一次报刊发行会上有个舞会,发行局的一位负责人不由分说拉我去跳舞,我没法逃脱了,但我两次踩了人家的脚尖,便不欢而散。再后来一位领导说,你不学会唱歌跳舞,就和你的职务不相称。但我一直没有时间和心思去学,觉得有空儿读读书更重要。
1993年冬,中国北方十五省区市民间文化协作区的年会在邯郸召开。乌丙安先生也带队来了。会议安排他作主题演讲。我用小型录音机把他的辅导讲话全程录了下来。会下我告诉了乌先生,又说听你的演讲才知道什么叫精彩,什么叫深入浅出,你再讲一场吧。不料乌先生把脸一沉:“嚯,你想把老头子累死啊?不过,今天晚上你要出个节目我就再讲一场,明天上午咱不参观了。”我便说,今晚我们四个人唱《小放牛》。乌先生说集体节目不算数,你要唱个独角戏或当一个主角,最好演一回《邯郸学步》,你要爬着回去。旁边的人一听都笑了,但我以为乌先生是和我闹着玩呢,说说而已。晚上,邯郸演艺界来和我们共同联欢。我们的《小放牛》唱过,乌先生就自告奋勇地唱京剧《苏三起解》。虽然没有音乐伴奏,他却认真地拿捏着,细声细气地唱“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儿来在大街前……”才两句就引起热烈的掌声。这时我想到1992年7月,我们从日本访问回来的总结会上,乌先生就唱了一段京剧青衣,因场合小没这么热烈。今天他唱红了,博得了七八次掌声。
万万没想到的是,乌先生临下场却提议道:“是不是下面请河北的袁学骏为我们演一场《邯郸学步》啊?”一下子全场起了哄。有人便拉我走到前台来。我红着脸,真不知道这个节目怎么演。拉我的那人说,你找个邯郸走步好的在前头走,你在后头学着就行了。谁走步子好呢?便接过话筒叫一个人,他说我腿疼走不了。又叫一个人,他也说腰疼走不了,再叫谁谁就跑,会场上是一阵阵嬉笑一阵阵掌声,我又尴尬又高兴地成了中心人物,让邯郸人们都怕起来。偶然扫见了乌先生,见他笑得很有几分嘎样子,心想这回你可高兴了!由于谁也不肯上来当我的模特儿,节目就没法演,只是掌声和跺脚吹口哨声一浪高过一浪,真正进入了联欢会的高潮。最终还是主持人来解围,我也便不高兴似地说:“乌先生点错了人,你们邯郸人也都是胆小鬼!”活动结束了,别人对我说,你为什么不让乌丙安给你当模特儿呢?你俩肯定又是一场好戏。我说,可不能让这大教授出丑,他也不是邯郸人。第二天去参观娲皇宫和磁山遗址前,我要求乌先生必须兑现诺言讲一课。不料乌先生说,你演了半截没有爬着回来,不算。大家一听又开心地笑起来。从此,我和乌先生经常互相说闹话笑话,当然更多的是谈国际国内民俗文化研究。这对于我一个不是科班出身的基层民间文艺爱好者来说是很好的学习。乌先生还曾经让我到辽大上研究生,说你去了给咱当班长。我觉得已经有了高级职称,又拖家带口的便没有去,只推荐几位耿村普查骨干去了,他们也成了这一行的高级人才。
2017年的中国民俗学会年会在贵阳召开,大家都以为乌老快90岁了不会来了,他却乘班机按时飞到了贵阳,依然精神矍铄,谈笑风生。他说买飞机票遇到了困难,但还是买上了,咱们就又见面了。这是因为他已是耄耋之年,谁也不愿卖给他票,回回都费周折。他像讲故事一样讲多次买机票的麻烦。我们听着笑着,暗暗佩服乌先生对民俗学交流研讨活动的重视。分组研讨中,乌先生到非遗研究、民俗学科发展等组去听,中青年学者们总要鼓掌欢迎他讲,他总也生动地把自己的观点告诉大家。大家听着发笑,他仍然不笑。有一次散了会去吃午饭碰到乌先生,便说,乌老师,你还是那么活泼幽默,真是个学术界的老青年。他听了便郑重地告诉我:“做学问要认真,但不能一天天愁眉苦脸,必须按毛主席说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是的,以90岁高龄于2018年7月11日辞世的乌先生,就是在严肃与活泼之中度过了自己漫长而辉煌的一生。
他为我们留下了大量学术著作,留下了他的精彩演讲和谈笑声。在辽宁、河北和全国以及十几个国家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和故事。我以为,乌先生在天国里,也会是活泼的受人爱戴的学问家。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民俗学会常务理事、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河北省民俗文化协会会长,河北省文化交流协会常务副会长、河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