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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览群书 2018年05月01日 星期二

    萨特是个工作狂

    ——“名著与劳动”之四

    赵天舒 《 博览群书 》( 2018年05月01日)

        如果用“劳模”一词来评定一位作家,这不一定是赞扬。写作不以量取胜,一个人写得多、产量高,并不意味着他是个上乘作家。相反,作为人类智慧的高度结晶,写作往往给人一种“浓缩的都是精华”之感。福楼拜每写一句话都要反复修改,马拉美创作一首诗也要酝酿十年。当然,历史长河中总会出现几个旷世奇才,灵感源源不断,写作不假思索,作品篇篇流芳。但试问多少作家之中才能出一位“斗酒诗百篇”的李白?相比之下,“语不惊人死不休”似乎是一条成为优秀作家更切实际的道路。

        但无论如何,没有比“劳模”更适合萨特的形容词了。萨特是个出了名的工作狂,写作仿佛搏命,好似一台永动机,不停生产作品。当然这里需要将哲学家萨特与文学家萨特区分开来:前者搞批量生产,后者则偏爱精雕细琢,因为萨特认为哲学作品仅为表意,不存在风格问题,而文学则不然,必须字斟句酌。不过总的来看,如果萨特说自己懒惰,那自古及今的作家们真要无地自容了。这是萨特晚年时期的一个生活片段:

        对自己,他一直践行着这种生活信条:把工作排满,从不停歇。一旦疲倦、犹疑或者困顿,他便吞食兴奋剂。虽然他动脉先天性的狭窄让他更易得病,但至少可以说,他并没有做任何努力来预防疾病的发生。他已经用烂了自己的“健康资本”。他也知道这一点,因为他曾这样说过:“我宁愿早死些日子,也要写完《辩证理性批判》。”我甚至想过,受果代克的书的影响,他是否多少有意地选择了自己的处境。他并不真正希望去写福楼拜研究的最后一卷,但由于眼下没有别的计划,他也因此无法放弃这件事。怎么办呢?对我而言,我可以做到一边闲居度假,另一边生活并不丢失其全部意义;萨特却非如此。他爱生活,甚至是热情洋溢的生活,但条件必须是同时能够工作。在这本叙述中读者已经看到,工作时刻萦绕着他。当面对自己无力做好工作的窘境时,他便毫不夸张地过量服用兴奋剂。同时他又给自己安排了过量的工作,超出了他的承受极限,因此导致了无可避免的健康危机。(拙译自波伏娃《永别的仪式》。)

        《永别的仪式》是残酷的,它赤裸地见证了萨特的生命在最后十年之中如何枯萎凋零。萨特因此走下神坛,同众生一起平等面对人类无法逃脱的宿命——衰老。可在这一段中,波伏娃却在字里行间为萨特塑造着神话:摧毁他的不是岁月,而是他自己,是他亲手选择了自己的衰亡。“每个人都在自身之中酝酿着自我的死亡,正如果子包裹着自己的果核。”(《永别的仪式》,P133)引用里尔克,波伏娃想说,是萨特自己耗尽了自身的健康,熄灭了自我的生命之火。在颐养天年的岁数依然保持高强度工作,萨特仿佛已经预感到死之将至,似乎焦急地想著书立说,赢得生前身后名。但彼时的他已经著作等身、享誉海内外,何况他本人厌恶名誉,连诺奖都不肯赏脸,怎会如此急功近利?也许工作之于萨特就如毒品,一旦上瘾,虽吞噬身体,却妙不可言、难以自拔。可片段中并看不出写作之于他是一件乐事。法语的“工作”一词,词源上本意为“折磨、使受苦”;“用烂了自己的‘健康资本’”,更是一句粗俗之语,仿佛苦役犯人身上被纤绳磨破、被鲜血浸染的粗布衣衫。总之,写作带给萨特的痛苦似乎大于快乐,因此这不要命的工作态度令人不解。萨特曾说过:“我写作,故我在。”通过置换笛卡尔的自我意识,萨特将写作确立为了自己存在的第一因。说了半天,也许这一切并不复杂,写作单纯只是萨特的存在方式,一旦停止,他自己也就不存在了;他一刻不停地写作,也只是想继续存在下去罢了。

        但这轻描淡写一句话,是萨特用一辈子提炼出来的。写作贯穿着他人生始终,在不同的阶段对他有着不同的意义。因为有早年间误入歧途的经历,才有晚年时大彻大悟的体验。

        写作的假象

        萨特无疑是个天才。

        黑格尔说,哲学就好比密涅瓦的猫头鹰,在黄昏时分才展翅高飞。但是萨特的猫头鹰似乎起飞得过早:在常人刚换下开裆裤、还未进入青春期的年纪,萨特已经遭遇到了形而上的危机。在《文字生涯》中萨特认为,自己父亲的过早离世,意味着弗洛伊德所谓的俄狄浦斯情结在他身上没有应验,所以自我存在的开端是一种绝对的自由。可自由却是难以承受的,因为生活没有目标,人生也没有奋斗的方向。因此萨特开始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开始扮演成年人眼中模范儿童的形象,成为了一个“循规蹈矩的男孩”,以此为存在寻找一个支点。可这样的自我欺骗没持续多久,空洞与迷惘就再次找上门来。这一回,萨特选择封闭在自我的内心世界中,扮演角色给自己观看,满心想着“天生我材必有用”。而这个角色,便是跟随了萨特一辈子的作家形象。

        普通人11岁,才接受启蒙教育没几年;萨特的11岁,发现了存在的偶然性,为一生的哲学思考定下了基调,也开启了自己的“文字生涯”。偶然性的对立面是必然性,简单而言就是一种目的论,认为人的存在必然有一个目的,必然在世界中有一个既定的地位。无论是宗教意义上还是在社会层面,人必将扮演某个角色,而正是这个角色赋予了人以存在的意义。但萨特在孩提时期就揭穿了这个谎言:在本质上,人的存在就是一个偶然现象;子女、员工、信徒,这些都是人类为了给自己的存在找一个理由而赋予自我的外部形象,任何人的本质属性都不是先天确定的。所谓“存在先于本质”,人只有自我存在这一个确定的现实,却无任何既定的真理。

        如此而言,既然我们的本质不是被预先定义的,那我们在根本上是就是绝对自由的。但如果在萨特存在主义的维度思考这句话,那自由也是人类一切痛苦的根源,“人注定会受自由之苦”。卢梭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而在萨特看来,枷锁更像是人类的一个避风港、桃花源。因为当我们一旦意识到存在的绝对自由、意识到我们在世上的一切形象都是幻影之时,无边无垠的孤独便随之袭来,足以将我们摧垮。相比之下,我们更愿意逃避到外部社会赋予我们的角色之中,自己锁上枷锁,然后将钥匙永藏大海。加缪将这种痛苦定义为荒诞感,是“人与其生活的离异,演员与其背景的离异”。(《西西弗神话》,加缪著,沈志明译,《加缪全集:散文卷I》,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版,P79。)我们如若一直演戏却不自知,了此一生,也算幸事;可一旦发现自己在演戏,发现舞台布景、观众都与自己的存在本无关联,表演本身失去了意义,这样的茫然无措,却令人无法承受。

        因此,《文字生涯》其实根本不是一个天才作家的诞生史,而更像是萨特自己的一本“忏悔录”。其写作生涯的开端并非神话,正相反,写作对于他首先是一种逃避方式。正如其他人笃信上帝、努力工作、成家立业、生儿养女一般,萨特选择扮演作家的角色,为的仅仅是给自己无根的存在找一个支点。“我的一生以逃避开始,外部力量使我逃避,从而塑造了我。”童年的精神危机也许显露了他早熟的才华,似乎让他异于常人。但归根结底,他依然向人性的懦弱做了妥协,用写作取代了上帝,活在被他自己形容为“疯狂”的幻觉之中:“我对天主教的神圣信念转移到了纯文学;我成不了基督教徒,却找到了他的替身:文人。文人的唯一使命是救世,他活在世上的唯一目的是吃得苦中苦,使后人对他顶礼膜拜。”(《文字生涯》,萨特著,沈志明译,《萨特文集:小说卷I》,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P562)时下流行的一句网络语言叫做“人丑就该多读书”,放在萨特身上再合适不过:自己本身又矮又丑,何况存在本身更加令人“恶心”,他所能做的,就是编织一个写作的幻象,仿佛这是自己天生注定的使命,然后沉浸其中,自我麻痹。

        存在的零度

        “文学救世”这种目的论其实不是坏事,以其产生的现实意义来看,已经可以算是最高尚的写作动机了。在“疯狂”的年岁里,萨特过得顺风顺水,春风得意:考入高师,结识了他的“海狸”,以第一名的身份通过教师资格考试。如果时刻被荣誉与成就包围着,还能一直沉浸在这高尚的信念中坚持写作,也许他依然能够成为一位伟大作家。只不过,萨特本就偏爱走极端,其政治主张况且不谈,在哲学领域也一定要寻根问底,与自我这种不诚实的态度做个了断。而文字生涯遇挫,也让他痛定思痛,重新开始反思写作之于他的意义。

        在勒阿弗尔教书的年岁里,自诩天才的萨特投稿屡屡遭拒。于是他乎卧薪尝胆,写就了20世纪法国文坛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恶心》,并开始了哲学鸿篇巨著《存在与虚无》的撰写。两部作品的核心问题依然是存在的偶然性,但彼时萨特的思考却更进了一步。在关于栗树根的经典片段中,萨特对偶然性做了如下定义:

        我的意思是,从定义上说,存在并非必然性。存在就是在那里,很简单,存在物出现,被遇见,但是绝不能对它们进行推断。我想有些人是明白这一点的,但他们极力克服这种偶然性,臆想一个必然的、自成动机的存在,其实任何必然的存在都无法解释存在。偶然性不是伪装,不是可以排除的表象,它是绝对,因此就是完美的无动机。一切都无动机,这个公园,这座城市,我自己。(《恶心》,萨特著,桂裕芳译,《萨特文集:小说卷I》,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版,P157)

        萨特将现象学融进了本体论当中,把两个看似矛盾的学科综合在了一起。存在的偶然性并非什么哲学概念,它就是存在本身的状态,只能通过我们的感知去接触。而这恶心之感就盘踞在那里,挥之不去,好似俄瑞斯忒斯周身嗡嗡作响的苍蝇,即便我们通过理性说服自己,自我麻痹在幻觉中,它依旧存在,让人反感。而另一方面,恶心也不再仅仅是自我主体存在的特征,万事万物都笼罩在这无形、模糊、混沌的原初状态之中,颜色、气味、形状等等,这些只不过是我们赋予外物的评判标准。存在本身,本无属性,何谈荣誉,何谈救赎?于是乎,萨特曾经信以为真的作家使命,就在此刻再一次土崩瓦解了。

        当再一次幻灭之后,萨特彻底回归了存在的零度,不得不直面存在的本来面目。这部小说不仅在叙述“恶心”,其文字本身也令人恶心,因为萨特拆穿了所有虚妄的谎言,将残酷的真相以最直接的方式展露在读者面前,让人难以承受。一切从零开始,一切也都归于零,当存在的外部意义被完全消解,余下的只有黑洞一般的虚无。于是绝望到来了。萨特与写作的真正结缘,大概也是从这时开始。评论界认为,《恶心》具有一定的自传性质,故事发生的那座百无聊赖的城市像极了勒阿弗尔,而主人公罗冈丹从直面恶心到选择写作,也像极了萨特本人。从某些角度来看,确实没错。但罗冈丹其实更接近《文字生涯》里的萨特,在认识到存在的偶然性之后,选择写作作为自我的救赎,同时也是自我欺骗的方式。而《恶心》的作者萨特,却已然更进了一步:一个人陷入绝望之中且写作不再具有任何救赎的色彩,他却依然选择了写作,这种知其不可而为的精神,充满了古希腊神话当中的悲剧色彩,仿佛推石上山的西西弗,在绝望中向自己的命运挑战。

        当然,萨特面对的不仅是形而上的绝望,更有历史的绝望。古希腊英雄面对无法改变的命运时那种幻灭之情,跨越了两千多年,重新降临在刚刚经历过战争摧残的欧洲大陆之上。“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人的价值已经崩塌,写作的价值亦似殆尽。而面对如此的“无物之阵”,萨特选择了做“这样的战士”他“举起了投枪”,拿起了自己的笔杆,向虚无宣战。阿尔戈斯王子对朱庇特说:“人生始于绝望的彼岸。”(拙译自萨特戏剧《苍蝇》)这句话不仅总结了萨特一生的哲学思考,也呈现了写作之于萨特新的意义。

        绝望的彼岸

        塞利纳的《长夜行》曾深深影响了萨特。但不同于前者作品当中那无垠的绝望与虚无主义,萨特的写作仿佛是一次触底反弹,降至存在的深渊再逆流而上。俄瑞斯忒斯通过自我牺牲,将阿尔戈斯城的居民从悲剧之中解救出来;萨特的写作具有类似的性质,将人类形而上与历史的双重困境赤裸展现给读者,然后再赋予读者以抵抗这种绝望的武器。因此,萨特创作“处境剧”,撰写《什么是文学》,力图将“介入”的概念呈现出来。

        “什么是写作”?在萨特看来,写作即意味着揭示,作者将世界的真相揭露给世人。可一旦认识到现实并不如我们所愿,作为读者的我们便不能无动于衷,而要投入行动,介入现实。这种作者与读者、写作与阅读之间的共生关系,是写作的出发点;作家写作的自由,需要唤起读者行动的自由:“作家作为自由人诉诸另一些自由人,他只有一个题材:自由。”(《什么是文学》,萨特著,施康强译,《萨特文集:文论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版,P141)抛开复杂的政治与历史层面,介入首先是人的自由意志做出的自我选择。存在的偶然性是人类无法逃避的困境,但其积极意义在于,人同时拥有绝对的自由。既然存在先于本质,人便应当通过自我选择、通过行动去定义自己的本质。“绝望的彼岸”意味着重新开始,萨特的存在主义,正是让人直面虚无,然后再选择抵抗虚无。在此意义上,写作之于萨特自己,也是一种通过自由意志决定自我存在价值、抵抗形而上危机的一种方式。

        但是这以“介入”为名的抗争不是一劳永逸,而是永无止境的。直面绝望的清醒与逃避绝望的幻觉仅有一步之遥:谁能保证,这充满着英雄主义光辉的萨特就是那个经历了“恶心”之后警醒的萨特,而非沉醉在文学救世这一天职当中无法自拔的萨特呢?“他人即地狱”,他者的看法会将自我物化,从自为的存在降格为自在的存在,重新置于谎言之中,而功名利禄正是这他者虎视眈眈的目光。萨特在战后的西方世界仿佛摇滚巨星一般存在,《存在与虚无》一时洛阳纸贵,《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的讲座盛况空前。可他也无法辨认自己的这些拥趸之中,有多少真正被唤醒的自由之士,又有多少是让他反感的资产阶级趋炎附势之徒、亦或不明就里买来他的书当秤砣用的家庭妇女。也许,保持清醒、维持存在零度的方式只有写作。也许只有在写作中,萨特才能暂时从外界的喧嚣逃离出来,重新面对存在的偶然,然后再一次提起笔,开始对自我本质的又一次描绘。在写作中一次次循环往复,回归起点,永恒轮回,让自己的存在永远浸泡在彻骨的绝望中,却同时保有着新生的希望。

        萨特的哲学,力求让人去主宰自己的命运。萨特自己也在践行着这点:他是摆脱了诸神控制的西西弗,推石上山完全是自我选择。但每当巨石停留在山顶,他来到人生的荣誉之巅时,他总有勇气将石头再次推落,然后回到山脚,重新开始。这大概就是为何萨特终其一生勤勉写作、无法停笔的原因吧。

        在劳动节前夕,法国又一次兴起了轰轰烈烈的罢工浪潮,反对新总统刺激经济、增加劳动负荷的法案。法国历来是一个注重保障劳动者权益的国度,三天一小假,五天一大假。街头店面,按照法律规定必须每周至少闭门休息一天。之前听说过一个新闻,某小城的一家面包店,由于旺季时生意兴隆,店长给自己加了班,一周七天营业,结果遭到政府的巨额罚款。幸好作家萨特也算个自由职业者,否则如此加班加点工作还不退休,必然会让政府罚个精光。当然萨特从来不爱财,写作不为赚钱,还总仗义疏财。这样的“文字生涯”倒也纯粹,写作不是目的,工作无他动机,都是自我存在的方式罢了。“我在书丛里出生成长,大概也将在书丛里寿终正寝。”(《文字生涯》,P428)他是这么说,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作者系巴黎第十大学美学专业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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