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1654—1685)无疑为清代词坛一大异数,他生于豪门,位居清要,却情思婉转,抑郁凄恻;他身领侍卫之职,官以武显,却偏多缠绵之词,名以文传;他族属满人,先世叶赫,却精于汉学,妙于诗词;他深得皇帝宠信,却自称“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且与陈维崧、顾贞观、姜宸英、严绳孙、秦松龄等辈交亲莫逆。这种种“矛盾”集于一身,遂使其词在哀感顽艳中平添几分殊难窥测之遥旨,职是之故,欲沿波讨源,妙达纳兰词心,其难处不在语汇典故之笺释,而在情感意脉之通贯。
近读刘淑丽《纳兰性德词评注》(商务印书馆 2017年11月版,下引此书,皆据此本),深为其探骊得珠、倾昆取琰之识力折服,受益实多,感慨实多。刘著在《前言》中申述了其对纳兰其人其学其诗其词的深刻独到认识,在对词作进行品评赏鉴时则纯用“白描”手法,以深细入微的女性视角脉贯纳兰词情,在行文风格上则简洁明畅、质劲英绝,与纳兰之词形成强劲内在张力。以上三点,构成刘著最主要的特色。
刘著《前言》不仅对纳兰生平作出精要叙述,而且着重揭出徐乾学与纳兰的师生关系,从而彰示纳兰卓绝的诗学词学功力乃是其来有自。在广泛深入地阅读纳兰著作的基础上,作者对纳兰的诗学主张做出如下总结,一是“纳兰性德主张诗要抒发性情,不能炫才逞学”(P3);二是“诗歌要重视意,即意象、意境的营造”(P3);三是,无论在主张抑或在创作实践上,纳兰均认为诗歌要以《诗经》《古诗十九首》等为准的;四是指出纳兰反对步韵诗,看重具有自家面目的作品。揭示纳兰诗学主张的意义在于进而从中觇窥其词学思想。作者认为,“纳兰性德的这些诗学主张,为其词的创作,同样提供了理论基础和践行方向。”(P4)这个判断完全符合纳兰本人对诗词关系的阐述。《饮水词》中有一首题为《填词》的古风,从中可见纳兰对词的态度:
诗亡词乃盛,比兴此焉托?往往欢娱工,不如忧患作。冬郎一生极憔悴,判与三闾共醒醉。美人香草可怜春,风蜡红巾无限恨。芒鞋心事杜陵知,只今惟赏杜陵诗。古人且失风人旨,何怪俗眼轻填词。词源远过诗律近,拟古乐府特加润。不见句读参差三百篇,已自换头并转韵。
由此观之,在纳兰看来,词与诗除了体式有异,在表现内容、表情达意上并无区别,这正说明,以纳兰的诗学主张来观照其词学思想,是完全合乎逻辑的。具体到词,刘著《前言》又揭示出,第一,“在词学主张上,纳兰性德宗晚唐五代、北宋词,尤其是小令”(P5),并据纳兰《与梁药亭书》中之“仆少知操觚,即爱《花间》致语”诸句否定了纳兰在《渌水亭杂识》中所说的“《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P5),这一观点,突破了学界共识,无疑具有深刻的启发性。而在注释纳兰词的过程中,作者也时时注意征引《花间集》中词作,藉以隐微地证明纳兰词深受花间词影响,从而证成其在《前言》中申述的此一观点。第二,“纳兰性德词中的内容,主要是有关悼亡、边塞、表达友情与志向,以及无法知其为谁而作的大量的所谓艳情词”(P5),这就为读者阅读该书奠定了知识基础。另外,作者在《前言》中还申述了纳兰性德“词便是他浪漫情感的寄托”(P6)以及“纳兰性德还善于用刻画情境的方式衬托人物之美以及情感之美”等观点,这些都是作者探研纳兰词的孤光自照之深切体会,对于人们研究、解读纳兰词具有抽关启钥之意义。
刘著通体整饬,自始至终以“白描”笔法品词,语意明晰,层次清澈,“有必达之隐,无难显之情”,诵之如珠走盘,圆而不滑。作者往往以开门见山、“入手擒题”之法,用简明的语句概括出词的中央命意或主要内容。如“此似为悼亡词”“此写闺思”“此词为悼念亡妻,全篇皆恨语”“此词写相爱及美好”等,凡此之类,恰如抽琴命操之际的转轴拨弦,为读者奠定感发基础,“未成曲调先有情”。无论单调抑或双调词,作者一般按照词句顺序对词之意脉进行疏通,时或深细阐发词中意象以在更高层次上切定纳兰创作之际的心态。对于那些“情节性”较强的词,作者有时亦直接以抒情语阐发之,往往意蕴绵长,体悟深细。前者如评《霜天晓角》(重来对酒):
词写送别友人。上片前两句,“重来对酒”,说明饯行酒喝了不止一次;“折尽风前柳”,说明饯别的话说了无数次。两句写分别之难,友情之重。接下三句写心情低落,无心赏花。下片四句是劝友也是自我宽解。“为西风瘦”,实指因思念友人消瘦;“痛饮频搔首”,因情怀不纾而饮酒。搔首,杜甫有诗:“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春望》)是一种愁苦、颓废、衰老的景象。两句是劝慰友人要心情舒畅,多加珍重。末两句说到底是青蝇还是白璧,上天早已安排好了,言下之意是不必汲汲去追,也不必难以释怀,要豁达洒脱些。这同样是劝诫友人,亦兼自勉之词。
后者如评《如梦令》(正是辘轳金井):
这首词写青年男女一见钟情。他们相遇在金井边,此时正当落红成阵的暮春,片片花瓣洒落在地,春的灿烂美丽成就了他们的相遇,而春的即逝也使人心头袭上阵阵冷意,也预示了两人爱情道路的坎坷。“心事眼波难定”道出了古代男女初见时紧张甜蜜、忐忑不安的心情,更透露出相思的无处不在。
无不具体而微地梳理出词之意脉,而对词情,尤其是对词中人物感情的微细把握,则折射出鲜明的女性视角。
或许有人会担心以此种白描之法品词未免失之单简、不够丰腴,对于刘著而言,这种担心是完全不必要的。这是因为刘著在对每首词进行注释的时候,已经将与纳兰词有关的诗句词句广加征引,“在每条词注之后,列举一两个有关此词的诗词例句,目的是为了更好地体会此词在诗词中的用法,更是为了探寻纳兰词中意象、用语的文学内部传统的承袭与演变”(P208)。可以说,作者精心设计的词注不仅是其白描手法的有效补充,而且二者彼此交融、相得益彰。
这里必须指出的是,作者虽以白描之法阐释、品鉴纳兰词,但绝不意味着作者只是就词而论词,事实上,该书中的不少地方皆显示出作者对纳兰词的相关研究是熟稔于心的。如品评《菩萨蛮》:张草纫由“江南四月天”推,认为大约“思念沈宛而作”;赵秀亭、冯统一以为词见于《清平初选后集》(康熙十七年刊),当作于康熙十六年(1677)前,时纳兰性德还未去过江南,故疑为题画之作。
顾贞观曰:“容若天资超逸,翛然尘外,所为乐府小令,婉丽凄清,使读者哀乐不知所主,如听中宵梵呗,先悽惋而后喜悦。”(《通志堂词序》)笔者读纳兰词,悽惋则有之,喜悦实未遇,倒是顾贞观在《纳兰词评》中所说的“容若词一种悽惋处,令人不能卒读,人言愁,我始欲愁”,深契我心。此种哀伤悽恻之体会,自非笔者所独有,要言之,由于纳兰词的哀感顽艳中包蕴着强韧的感发力度,要通读其作,实为一种极具挑战之事,实为一种极艰难之体验。刘淑丽《纳兰性德词评注》为读者减轻了挑战的难度。这不仅由于该书以“白描”法疏解词意,客观冷静,还由于著者文风简劲雅洁、断割分明,在具体行文中则长短错落、间以齐言,以增强语势、凝练语意。试读《蝶恋花》(尽日惊风吹木叶)之评语:
上片写塞外景,壮阔明朗浩瀚,下片写相思,思念闺中妻子,则写得缠绵而香艳。在意象与色彩的选取上,也形成鲜明对比。上片写风、写蓝天、写白雪,下片写朱颜、写芳春、写红楼、写圆月,一壮阔,一柔美,再调之以愁、别、泪等心绪性极强的情语,将离愁写得丰富生动,细腻入微,自然也感人至深。(P190)
这样的句子简洁生动,充溢着虎跳龙拏之势,真如千兵万马,长弓大戟,交集而齐呼,雄勇而猛健,这种骨力惊挺警拔、神思飞扬腾跃的语言充分地彰显出作者强劲的生命力、丰富旺盛的心源,不仅能够力透纸背发纳兰词千古幽光,而且能够有效调节读者品味容若词时的哀伤凄郁。
另外,刘著在以“白描”之法脉贯纳兰词意词情之时,亦时见其研探词学之慧识灵犀,如在品评《浣溪沙》(记绾长条欲别离)时云:
本词为小令,相比于长调的领字,词中一些副词的妙用,强化了表情达意的能力,如“记”“欲”“自此”“便”“也”。此外,动词如“隔”“裁”“剪”,看出词人的慧心,也使词颇有画面感和立体感。
又如于品评《眼儿媚》(独倚春寒掩夕扉)时云:
此词不易有确切的解读,大约由于词有时为心绪之抒发,可以不必实有其事,也可以不必穿凿附会,或草蛇灰线地考证,我们可以将其视为词人在文学艺术世界中的任性,以及一种微妙的难以言说的情绪的表达。这样理解,有时反而更接近词人所创造的艺术世界的真实。
凡此,皆不啻度人金针,对于将要或已经涉入词学的读者,裨益良多。
当然,由于纳兰词富具意旨遥深之特质,欲使评注工作做到尽善尽美,实为强人所难,更何况“一千个读者便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读者与作者之感受、认识不能尽如两美之必合乃是常有之事,笔者在此提出一些不成熟的看法或建议,谨供刘淑丽及广大读者参考。
首先,刘著对若干纳兰词的解读似尚有待开拓之空间。如《南乡子·捣衣》,作者没有揭示出“欲寄寒衣转自伤。见说征夫容易瘦,端相。梦里回时仔细量”数句间的转折关系,实际这几句是说:闺中女子想要为远征的丈夫寄去寒衣,又因听说征夫容易瘦,所以不知道丈夫此时身形如何,故难以确定衣服尺寸,无法寄送,以是“自伤”,而夫妻远别,欲知丈夫此际肥瘦,则唯有祈之梦寐,只有在梦中才能“仔细量”度丈夫的身形。其次,刘著的某些注释,虽能说明语汇来源或词意,然比勘全词,却不甚切当。如第16页,注释5,引李白《大堤曲》“不见眼中人,天长音信断”释“天涯望处音尘断”,或不如引世传李白之《忆秦娥》“咸阳古道音尘绝”更佳;第17页,注释6,引杜诗“半扉开烛影,欲掩见清砧”释“清砧”,结合全句“支枕怯空房,且拭清砧就月光”来看,或不如引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更切。
曹子建《与杨德祖书》云:“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刘淑丽为当世著名学者,精研词学有年,功力极其深厚,笔者则学殖浅弱、智略愚钝,顾念陈王之言,中心殊多感愧!所可欣慰者,赏赞、建议,皆出本心,俱是反复阅读刘著之所感,即便言有未当,或可因诚获恕。
最后当说,金人元好问在其《论诗三十首》其“十二”中曾以“独恨无人作郑笺”表达世人对李商隐诗意的隔膜,现在,不妨逆用其意,以“白描健笔作郑笺”来表达笔者对刘淑丽《纳兰性德词评注》的由衷赞赏。
(作者简介:张德恒,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与中国传媒大学联合培养博士后。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中国文艺评论基地研究人员。主攻中国古典文学、古琴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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