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深叶茂叶少兰》 由中国政协文史馆组织出版, 青年学者张正贵写作著述。当我打开第一章, 倏然地就把我带入了历史氛围, 领进少兰先生出生的年代, 从此,难以释手, 借助假日,全神贯注地作了通读,收益甚丰,感慨良多。全书夹叙夹议,叙述时, 如读小说,让人身临其境,感事动情;议论时, 开掘意蕴,发人启迪和深悟。 特别是一位三十岁出头的青年作者,要讲述离他甚远的“富连成”时代、“抗美援朝”时期和“反右”年代, 无疑是个难题, 但作者聪明之处在于下苦功夫进行了大量的采访调研和搜集整理的工作, 关键之处,都用资料、数据说话, 用当时的名人评价、报刊文章来佐证,所以, 我在阅读中又惊喜地发现了很多珍贵的历史资料。年轻确有年轻的优势,他们视角独特,思绪敏锐,语风明快,读起来满目清新, 遐思万千。
少兰先生长我两岁, 高我一班, 是我崇敬的学长。应该说我对他的基本情况是了解的,但读这本书的收益是,让我走进了他的精神世界, 更深切地了解他走向成功的心路历程,走向辉煌的人生百味。
他曾三次更名:叶金泰、叶强、叶少兰,划出人生的三个阶段。
叶金泰阶段, 生于梨园望族,得于戏曲之万泉,且不说“学”和“练”,就是一个“熏”字,就熏出少年的志向, 奠定人生根基,其戏曲根之深,决定未来叶之茂。
到叶强阶段, 正值风华正茂, 却赶上盛兰先生反右蒙冤, 赶上现代戏时期小生行当淡出,赶上“文革”人生低谷。但是一个“强”字,支撑他走过艰难岁月,政治高压之下,他自强不息;艺业前景无望,他另辟蹊径;悬“反革命”帽子的恋情,他坚贞不渝。漫长的压抑, 磨练出坚毅不屈的韧性, 挫折也成为了人生的积累与财富。
从少兰先生职岗的三个转型:教师、导演、演员,我们看到这其中可能有顺势而为的选择,但每个选择都是明智之举,每个选择都是他走向艺术之巅的丰厚积累。当教师,他广采博纳, “小生三虎”姜妙香、俞振飞、叶盛兰都向他传授代表之作,得以承继始创者的真传圭臬。当导演,学贯中西,借他山之石, 以攻戏曲本体之玉。导演近20个新创剧目,为他后来修改提高、整理复排叶派代表剧目, 奠定了成功的基础和底蕴。 表演思维与导演思维的融合,在他演剧精神中有完美的呈现。当演员,是他艺术人生的华丽转身,30多岁时的一出《谢瑶环》中的袁行健, 迎来其艺术的春光明媚。从此,他着力整理叶派、推广叶派、提升叶派,成为了当代小生的巨擘。
作为演员,他实现了功力、魅力、活力的三层递进。
“功力、魅力、活力”是借助龚和德先生对演员评价。
功力——是指演员对四功五法的训练,所获的能力,也是观众的重要看点。少兰先生家学渊源,师缘众广,加上其勤奋和聪慧,造就和培养了其深厚的功力,赢得了观众的拥戴。
魅力——则是功力的精纯,美感的结晶,并产生出的持久吸引力。角儿需要有魅力,魅力体现出高品质,体现出经久性。少兰先生雉尾生之英武、 扇子生之儒雅、穷生之迂腐,形成了他丰富而系列化的人物画廊, 为京剧的艺术宝库积攒精粹,释放经久的魅力,成为了观众的偶像。叶派的艺术魅力,给我最突出的印象有二:
其一,对龙音、虎音、凤音的理性化确立。
盛兰先生参照十二音神图,对小生发音做了龙、凤、虎三音的概括和研习,少兰先生谨遵其法,既开发了自己,唱响了舞台,也传授了学生,形成了规范。在其所带研究生的论文中,无一不研究这种发声的运用和妙诀:龙音,高而险峭;虎音,宽而醇厚;凤音、脆而柔婉。三音综合运用, 使得小生的唱念,既有声裂金石的壮美,又有细若游丝的柔美,使得小生的声腔体系更为完美,更为科学。
其二,对气质、气韵、气场的形象化确立。
叶派重气质,气质何以获得?从少兰先生身上可以看出,有先天之形貌,又有训练之诀窍,更有后天之学养。后天之养,是漫长的内功,借助曾国藩的一句话是“唯有读书可以变其气质”。叶派的气质讲究充盈之美,外在功架圆顺,内在气息充实, 一个亮相,立腰立耳,凝神聚气,顿觉神采四射, “充实之谓美”(孟子语)被少兰先生运用到极致;叶派的气韵,讲究以内趋外, 任何动作都“以意为帅”,然后是“以意领气”,其间意和气的聚散、断连的有机运行,驱动形体动作,使得身段有内涵、有内劲, 运行有韵律之美,点顿有传神之妙;少兰先生贯神运气之法,产生宏大的气场效应。 这其中既有演员精神的辐射,又有对观众注意力的凝聚。气场、气氛虽为虚体, 却能有效地调控观众的关注度,演员的台风吸引了观众的关注,观众的关注照亮了舞台,放大了演员。在这方面书中有所阐述, 也提出了一个应该研究的科研课题。
所谓活力——更是艺术的生命力,是艺术在当代的鲜活力。少兰先生深知艺术与时代,古典与时尚的关系,他一面对传统敬重如神, 忠诚不渝地高扬“叶”字大旗,一面敏锐把握时代审美脉搏,做了必要的提纯、精炼, 用鲜活的体验, 激活规范的程式。 他下大功夫做了提升性的整理加工,其中有细微的调整,也有大幅的增益,如《柳荫记》增加“病逝”,大段成套的“反二黄”唱腔,唱出“梁山伯抗争和呐喊”。《周仁献嫂》在“踏冠”一场中,增加成套“西皮娃娃调”唱段和大段舞蹈身段, 揭示周仁内心的涛汹波滚。此创新的幅度可谓大矣,但从观演角度却衔接无缝, 浑然天成。书中有个醒目的标题,叫做“变不离宗,新不露痕”,这是少兰先生精确的分寸感,这其中需要艺术家的高度智慧和勇气,少兰先生概括一句话,便是其中诀窍:“有理有据,看准了再下手。在继承的基础上,弄明白了再去增删取舍。”少兰先生作为世家嫡传,对敬祖和敬业是高度统一的,但他不坐吃祖业,他说:“不是躺在前人的身上,而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摘取再新一些的果实。”他的“躺在”与“站在”之别,反映他对继承传统的积极态度与科学精神。
作为叶派领军人,他实现了剧目、规格、梯队的三个建设。
少兰先生在英壮之年,以身示范,着力推动当代小生的剧目建设,试看当下小生剧目,有传统的骨子老戏,又有盛兰先生的原创:雉尾生中周瑜、吕布可成系列,靠把戏的《借赵云》《罗成》《平贵别窑》等,武小生戏的《八大锤》《雅观楼》等;硬褶子戏的《谢瑶环》,软褶子《柳荫记》、《白蛇传》;官生戏的《周仁献嫂》《奇双会》《太白醉写》等;穷生戏的《打侄上坟》等,不胜枚举。可谓文武并呈,璀璨多姿。 这些剧目少兰先生多有舞台演出实况并以“音配像”为先辈留下了资料, 可谓功在当代,利在后世。
立剧目,就要立规范,规范是剧目的内涵,是剧目的标准化。当下有个很可喜的现象,小生戏不论是哪功、哪路,都有准纲准谱, “文而不媚、武而不粗、穷而不厌、儒而不俗”成为追求的目标。即使不属于主角,如《四进士》的田伦,《春秋笔》中的差官,都传承着盛兰老先生当年之风范,以叶衬花,也要衬得饱满,托得娇艳。这就促进了后学者以此为标高,不达标即难以立足。
少兰先生对叶派的贡献,既是弘扬,又是发展,使得叶派唱响了当代,深入人心,使得叶派艺术充满活力,与时俱新。他一生可以说是:尽忠尽孝,而不亦步亦趋。
关于梯队建设,仅从中国京剧优秀青年演员研究生班来看,当前60后有江其虎、李宏图、宋小川等,70后有金喜全、朱福等,80后有焦鹏飞、王铭、杨楠、张兵等。他们有的在一线担纲,有的在二线接续, 有的还在边演边教,支撑戏坛。从2014年央视举办的“学京赛”,检验出院校的小生人才层出, 长势喜人。纵观小生人才态势,可以说是梯次清晰,衔接有序,处在一个健康良好的传承态势。 这些弟子敬业、敬师, 学风严谨,在舞台上颇有光彩,令人可喜。我希望他们不仅以阳刚之美为攻学之侧重, 更要着力继承和展现叶派儒雅俊逸之美。而这一点, 其难度不可低估, 没有对叶派艺术全面深刻的理解,是难以企及的。
值得一提的是, 我与少兰先生的夫人许嘉宝女士是同班同学。书中有专章记叙了嘉宝艺术上的卓越和作为贤妻良母好儿媳的一生,这使我分外地怀念这位老同学。记得告别嘉宝时,追悼室两侧悬贴的是我作的挽联:“柳荫失祝,脱沉疴,芳魂归净土;甘露销香,存德厚,慈容立天国。”横联“倩影慧心”。怀故人以记之。
感谢张正贵的辛勤写作,为艺术家立传。通过他对我的采访,我对他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他在读大学期间,就酷爱戏曲,学演小生,成立了学校历史上第一个戏曲社团—— “光裕戏曲社”,取光前裕后之意。报考研究生,更以“朝圣”之敬,走进中国艺术研究院,毕业之后满怀热望投身于国家京剧院。我为戏曲有这样崇戏、爱戏、有思想的年轻学者而兴奋,这是戏曲发展的生力军。衷心希望正贵借助国家京剧院的平台,发挥自己的才智和学识,为戏曲挥笔耕耘,我相信文化人和艺术家的结合,产生的能量是超人想象的。
(作者为著名学者、戏曲教育家、中国戏曲学院原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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