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历史,特别像贺铸的词《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冉冉物华远目佳人,只留下一川烟草满城风絮般的愁思。置身于中国思想史,体味更切,因为不独目送,亦且心随。美国著名汉学家艾兰教授的《水之道与德之端——中国早期哲学思想的本喻》(张海晏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11月版,下引该书只注页码),便是在时隐时显的原始物群中钩沉出中国思想的原始范畴。
西方哲学产生之初,人们习惯于称之为形而上学,意思是“物理学之后”。《易传》中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中国思想的特质之一是道在器中,寓道于器,道器和合。艾兰先生在导论中明确指出:此书讨论的意象将体现在哲学、文学与美学表达的广大领域,每一领域都能用来证明这一结论。传统中国社会文学、哲学、史学和艺术之间并没有严格的畛域,而是圆融相向一道贯之。古代中国向来不提倡马克斯?韦伯所谓的专业化,孔子说:君子不器。现代人批评中国的近代化历程往往以此相诟病,但是我们去认识中国传统的思想却必须时时以此提携自己。正如艾兰在比较中西方绘画的差异后指出:“中国人在山水自然的风景画中描绘无名的个体,而欧洲人绘画取材于《圣经》故事,这种差别是不无意义的。”(P69)
中国古代文人的创作是一种求道的方式,他们在曲行的山水中体悟生命在遒折的书画里寄寓天道,行住坐卧皆是禅。“他们的思想是整体性的:经由对自然规律的考察来洞悉人类社会的支配力量。”(P7)
中国思想的原始范畴也并非是茕茕孑立的、单一的、纯粹的哲学概念,而是一念三千,月映万川式的符号群。他们构成了中国最原始的认识和审美意象,而后交融于先民的情感和哲思。艾兰先生通全书之力,解答的便是中国思想的原始范畴如何可能的问题。中国传统经典的核心概念表达绝少定言式的判断,他在语言上更多的是在似与不似间。因为中国哲学的任务最终是要成就伟大的人格,最终是要落实到悟与行。“上善若水”、“逝者如斯”“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等审美式的表达,更切近地让我们回归到古人哲思的原始情境。艾兰指出:“确实,惟有认识到中国思想的本喻,我们才能够在解读中国思想史摆脱我们概念体系的固有范畴。”(P28)中国思想的原始范畴最终体现于中国的传统经典,这种概念化的完成是与中国思想文本的经典化相始终的。在这一历程中,中国古代的文字由单义逐渐发展到多义,中国思想的概念也变得日益丰满起来,“这些概念有一系列可能的意义,特定的哲学家总是出于自己的目的扩展或改变其意义,但哲学家如此而为的方法,是受到这些概念以之为模型的具体意象的固有潜在性的引导”。(P147)由此,伴随着中国哲学“轴心时代”的到来,便形成了中国哲学中特有的概念符号群,其中最为明显的文献表述便是《周易?说卦》“乾为天,为圆,为君,为父,为玉,为金,为寒,为冰,为大赤,为良马,为老马,为瘠马,为驳马,为木果。坤为地,为母,为布,为釜,为吝啬,为均,为子母牛,为大舆,为文,为众,为柄,其于地也为黑”。这种类推式的关联思维和中国上古思想的范畴交织在一起,形成特有的符号系统。艾兰先生关于中国思想的本喻研究是从水入手的。在中国传统的符号系统中,水并不是单一的物质概念,它是五行之一,在颜色里它代表黑色,在人体结构中它代表肾脏。她指出:
中国哲人把类比类推当作一种论辩手段的偏爱非常闻名。这种类比推理常被视为一种修辞学而忽略其意义……这种类比的辩论方法——中国古代主要的辩论方法——有着更为严肃的目的。它的应用与活力是出于自然与人类相似性的假设。(P33)
所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时候,定然是水的众多品质和承载与夫子的情感哲思相感通。徐复观先生指出:
究极地说,他们所说的道,若通过思辨去加以展开,以建立由宇宙落向人生的系统,他固然是理论的、形上学的意义……但若通过功夫在现实人生中加以体认,则将发现他们之所谓道,实际是一种最高的艺术精神。(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P42)
中国的传统诗学便是这一精神的体现,孔子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正是在这种兴观群怨中实现了人与宇宙万物的感通,从而升华出中国思想的精髓,展现出中国哲学的品质。
博物之学是中国学问的传统路数,强调主体的情感渗透,要我们在实践中去感受体悟世界玄妙。《周易?系辞》上讲:“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这是上古先民特有的认识方式,今天在我们看来,如床前明月,常疑为一种诗意地栖居。《大学》三纲八目最终落脚于“格物致知”四字。这里的“知”并非仅仅是科学意义上的知识,它还是超越于知识之上的“智”。朱子说,知犹识也。朱子对“知之为知之”的解释是:“如此虽或不能尽知,而无自欺之蔽。”格物和致知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致知即格物。中国哲学尤其是佛教传入后理事无碍物我圆融的特点进一步凸显,王阳明解释格物致知,说“意之所在即是物”,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通过格心的功夫去私去蔽而使良知显现。物与人的统一有时是在艺术的审美情境里发生的。“我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我。”当我们恣情于山水之间,相看两不厌,我们本身也便化作了山水的点缀,这便成为艺术之艺术,而我们也很有可能步入其他欣赏者创作者的镜头毫端,所以我们都是艺术地在行走。艺术的背后还是艺术,就像山的另一边还是绵亘的山。然而这一切的展开都有赖于人的良知。如果良知泯灭了,美也随之坠落。诚心正意,用纯乎其纯之心去格物去致知才是贴近和回归中国的传统。也许这样便实现了艾兰先生在序言中的期许:
摒弃西方人的许多固有的前概念,这样的特殊方法将使西方人获取若干审视自身概念体系的新视角,这一概念体系是不亚于古代中国人的精神与文化环境的精神产品。
(本文编辑 谢宁)